编者按：本文为酬文区驻版员「虎上虎」而作。

      一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行道上，泛起一缕暖意。我一边骑着车，一边感叹这
真是个好天，晴朗，澄澈，天边有淡淡的云，摩挲着细长的树梢。

　　十一放假，校园里空寂了许多，偶尔有学生骑车经过，也已不是行色匆匆的
样子。在这样的秋日，人们悠闲得像一幅画。而难得走出寝室的我，是想去图书
馆借一卷《晋书》。

　　这是因为一件小事。

　　昨晚在舞文发了一篇小诗《洁癖》，之后看见一句回复：「看见楼主的诗，
仿佛见到魏晋七贤，顿生修隐之心啊！」，是文区驻版员「虎上虎」写的。

　　我也很喜欢竹林七贤，尤其喜欢嵇康。如今，还有几个人会对嵇康、阮籍这
些竹林名士感兴趣？虽然没有人会不知道嵇康，不知道他临刑前的那一曲《广陵
散》。但那个时候的风月和杀戮，距离现在都仿佛十分遥远。那些每晚坐在电视
机前百无聊赖的人们，有多少人还会想起那个如玉山一般的男子，和他冷越清卓
的琴间？

　　我陷入了沉思。窗外能看到初落的秋雨，随风飘零，就像我们早已失去的精
神。在那一瞬间，我决定写这篇文章。

      二

　　明月掩进了云丛里，夜已经颇深了。

　　嵇康投宿的华阳亭，附近没有人家，入了夜就是一片静籁。他坐在窗边，身
前是横置的桐木琴，手边如豆的灯光给琴染上了一层暖色。

　　云丛渐渐散开，清冽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房间。嵇康的手指如水般拨弄着琴
弦，琴间仿佛月光在流淌，随着清风传向夜的尽头。

      一曲终了，嵇康垂下双手。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妙哉！」

　　恍惚间，嵇康看到一个男子向他走来。他穿着古制的玄色长衣，腰束革带，
头戴古冠，声音渺远得像群山的回音。

　　「妙哉！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我还能听到如此的音声啊。」男子微笑着，
坐在嵇康的对面。

　　嵇康定定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男子，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吹灭了手边的
灯。

　　男子像没有受一点影响似地微笑着。嵇康淡淡道：「我不想和魑魅争光。」

　　「我不是魑魅，只是古人罢了。」男子说，「为什么弹琴呢？」

　　「因为物有盛衰，音声却是不变，滋味有厌，音声却从来不会令我厌倦。」
嵇康轻轻地回答。

　　「只是这样么？」

　　「还有……只要有琴，哪怕独处，也不寂寞。」

　　「众器之中，琴德最优，而识音者总是寥寥无几，」男子点点头，「你是识
音的人。」

　　男子伸出手，揽过嵇康的琴：「请借琴一用。」

　　他的双手抚过琴弦，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激越刚烈，让人觉得这把桐木做
的琴声似乎都要崩裂开了。嵇康从没听过这样的琴，那是殊死的杀伐才能有的声
音，如此慑人心魄，却又如此泊扬慷慨。

　　最后一个音在空中破裂。

　　「这是《广陵》，」男子幽幽地说，「言聂政刺韩相之事。我把它传给你，
因为你是识音的人。不要把他传给别人，因为能尽琴艺者，只有至人。」

      三

　　放下手中的一卷《晋书》，我揉揉眼，向窗外望去。阳光从西边照进图书馆
的阅览室，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暖意。

　　记得有时去拜访古琴名师李家靖，听李老先生弹琴论道。嵇康在琴赋中说，
物有盛衰，而此无变。虽然一千多年过去了，古琴的音色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我
不懂琴，但每次都细细听辨李家靖老先生的弦音，希望从那渺远的回音里，听到
魏晋竹林的风声。

　　李老先生告诉我，那曲《广陵散》，说的是战国时聂政的故事。我依稀记得
史记里那个义无反顾的刺客，「仗剑直入，刺韩相侠累」，然后皮面决眼，自杀
身亡。太平广记里说嵇康习得此曲，是鬼神相授。我却愿意相信，这样一首弥漫
着烈性与杀气的不安的琴曲，只有嵇康才能把它演绎到极致。

　　那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擅弹琴，工书法，善写四言诗，很多文章多有卓
见千古流传。晋书说他「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他的性格，却远迈不群。这样一个孤傲的男人，就像一块冷玉，透明得没有一点
瑕疵。

　　《晋书》中还记载，那时嵇康去拜访孙登后者一直沉默，直到嵇康临走时，
才不禁感叹道：「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

　　不愧是被际籍称喻为「大人先生」的孙登，一句「性烈而才隽」就点出了嵇
康的性格，而且看出这个性格可能给他带来悲剧命运。正是这「性烈而才隽」，
使他在钟会来拜访时只是低头打铁，最后才冷冷地问了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
而去。」的怨念。正是这「性烈而才隽」，使他在山涛举荐自己时写下了《与山
巨源绝交书》，用「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态度，矛头直接指向当权者们的要害。

　　很多人认为，正是那次冷遇使钟会与嵇康积怨。钟会说嵇康是「卧龙也，不
可起。」，并且对司马昭说他是「帝王者所不宜容。」

　　我只是掩卷叹息，那个光华如玉，刚直如铁的男人，终究躲不过一场杀身之
祸。

　　窗外，夕阳染红了天空，就像一缕一缕的血痕。

      四

　　即使是三千太学生的请愿，也没有动摇司马昭的杀心。刑场设在东市，对于
嵇康这样一个「言论放荡，非毁曲谟」者，不禁围观，正好符合司马昭「以淳风
俗」的目的。

　　太阳已接近正午，两个军士押着枯瘦一圈的嵇康走上刑台。看日影的样子，
距离行刑的时刻还有最后的一点时间。嵇康忽然抬起头，说：「拿我的琴来。」

　　监刑官里一动。他知道嵇康以琴名世，也吩咐过狱卒要保管好他惯用的那张
桐木琴。拿我的琴来——这是这个男人最后的愿望，监刑官不能拒绝。

　　嵇康就在刑台上坐下，高台下是熙攘的人群。当军士把琴交给嵇康手中时，
围观的人们都不禁屏息静气。他们在等待，等待这个男人最后要用琴说出的话。

　　清越的琴音忽然迸出，好像一把精钢长剑，铮然刺破天空。

　　拨出前几个音时，因为久在狱中，手指还不免微微有些生疏。随着曲子的发
展，那种久违的熟悉感渐渐升起。这是他曾卖掉东都家业换来的桐木琴，弹着这
张琴的嵇康，才是那个在竹林中饮酒舒啸的嵇康。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散发岩
岫，永啸长吟，这才是他内心所渴望的归宿啊。只是因为清高孤绝，就不能被这
世间所容下吗。

　　琴声越来越激昂，急速的拨弦露出躁动不安的情愫。嵇康似乎已经忘却了已
身，每一响琴音都似乎在诉说着心中的不平与志愿。急促的琴声，仿佛一场雷霆
暴雨，又如千万矛戈铿锵纵横。杀伐之气弥漫开来，恍惚中似乎能看见古时义士
魁伟的身影，六百年前的那一幕刺杀渐渐在虚空中浮现。

　　那是不安的刺客的灵魂，那是以臣凌君的反抗，那是垂于云天的勇气，那是
对内心坚守的正义最后的执着。

　　最后一次拨弦。全曲的尾音，就像一座魏峨的玉山，轰然崩裂。

　　在那之后，万籁寥寂。

      尾声

　　写完这段文字，我轻轻地合上我的笔记本，窗外夜色如墨。

　　在这个凌晨，我终于写完了嵇康的故事。我不知道用故事这个词恰不恰当，
但它既不像小说，也不像历史。我只是凭借手边简略的史书和一些诗文，试着去
想像千年之前那个男子，想像他如玉的姿容，如玉的品节，想像他拨弄琴弦的手
势，想像他最后面对刽子手时，依然清澈的目光。

　　我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月光照进屋内，我看着月色，不禁暗自好笑，写出
这样的东西，真的有人看么。

　　像嵇康那样的战士，千年以后仍然是无比的孤独。我只希望，人们的心中，
还能保有一块地方，能让清越的古琴声肆意流淌。

[ 本帖最后由 丶1oyal 于 2010-10-2 12: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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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妄 金币 +18 补 确实了得 2010-10-3 01:29
• 【踏雪寻梅】 金币 +40 精彩文章 希望再见兄弟大作 2010-10-2 16:22
• 【踏雪寻梅】 原创 +1 精彩文章 希望再见兄弟大作 2010-10-2 16:22

写得真好 在这里 楼主的文章 就像一道清泉 洗涤我们的心灵

那时的社会是黑暗的，人们是绝望的。正是那种黑暗的让人看不到尽头的现实让人们放浪形骸，追寻自我，于是乎中国历史上另一个思想极度繁荣的时代到来了，为什么人的思想总是在最黑暗的时代才能迸发出智慧的火光。国家不幸诗家幸，是时代成就了嵇康还是嵇康成就了时代。

楼主的文章隽永哈，读了的确让人沉思，故时人的事，其实一点点在我们身边重演

一蓑烟雨任生平，人间的快乐也罢，苦难也罢，只要为之而努力奋斗，珍惜岁月，我们就会感悟到生命的真谛

嵇康是君子,狂人和铁匠于一身的有骨气的文人.他表现另类,却立场坚定,披肝沥胆，侠骨柔情.
他开着一个铁匠铺子，没事就光着背抡铁锤,其文章绝妙，精通音律，是书画高手.
能将打铁和艺术结合在一起,自古惟有叔夜尔!刚肠疾恶，轻肆直言,当今谁敢比嵇康乎?
看过一条锦句:不要和从来没有得罪过一个人的人交心,交朋友.因为,那人少了激昂,率真;多了虚伪和无奈.
(注意是得罪过的人极少,不是指到处得罪人)
现实社会,你要生存,要学会妥协,但是怎样保持自己的心?刻画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
——何能解惑  惟有嵇康
赠qckhqcywff君诗一首,按古风抒意:
不如归去,把臂入林.
归去来兮,朝市若隐.
悠哉游哉,风骨追寻.
于斯如矣,独尔胸襟.
——摔琴谢qckhqcywff君！
越名教而任自然  审贵贱而通物情

[ 本帖最后由 虎上虎 于 2010-10-2 12: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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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雪寻梅】 金币 +8 回复认真，鼓励！ 2010-10-2 16:22

不太懂文学，不过MM的文采很好，我是写不出这么好的文章的。
看来老虎是找到知音了，老虎的知音可不多呀。

我只知道笼统的“竹林七贤”一词，七贤中阮籍的故事知道一点。但嵇康的故事，是看到这“玉山崩”才知道的。
“玉山崩”，题目就含深意。玉是纯洁、美好、高尚的，而这不是一块玉碎，而是大于山的玉崩塌，这是多么动人心魄！
“玉山崩”以很好的文笔给我们讲述了一个英才的悲壮故事！使人感叹！
感叹一，我与虎兄，只是在猜区偶有交往，可谓一“面”之交吧。窃观他在虎区的言行，似有嵇康遗风。有道是人以群分，英雄相惜，这也可能是虎兄成此文动机之一吧！
感叹二，如今铜臭世界、道德沦丧，精神空虚、行尸走肉，信仰金钱、无视正义，缺的就是嵇康一类，作者此文，也是一种推崇！一声呐喊吧！
感叹三，读到此文，或成共鸣、或一感叹、或自省之、自励之者，皆成传道之效，则虎兄文，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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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妄 金币 +6 用心交流 2010-10-3 01:30

也许广陵散，那旋律洋溢在世界之外，本非世人可以捉摸。
也许本身的人，就在世界之外，超过所有人一直活着。
世界本身就是美丽的，世人才是肮脏的。
可是肮脏又怎样？
有谁愿意去观看一个臭虫，怎么生长？一个屎壳郎，怎么去搬运他的食物？
他们都这样活着。
也许身死并不高尚，只不过是我们太过低俗。
可是世间又何来高低之说，莫不是我们自欺欺人。
崇高，卑鄙。伟大，渺小。勇敢，懦弱。
我只有一个愿望：还我本色。

附：古书看太多了，清高，孤傲加身，和肮脏隔离。殊不知，这本身就是人力所不及的地方。清高，莫不是和人比。孤傲，莫不是和人比。又如何？自身的清高能够换来什么？也许就是追忆，甚至连琴声，都被肮脏破碎！

[ 本帖最后由 刌云剒月 于 2010-10-2 19: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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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妄 金币 +6 个性共性 2010-10-3 01:31

嵇康是一个很具有性格的人，从他的诗歌里你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嵇康的形象。嵇康作为一个个人，但是他始终都不曾稍稍改变一下的性格，我认真地看了一下嵇康的作品，从他的言语中我看到他不羁的性格。我认为嵇康的死正是因为他的性格所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