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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怪异] 诅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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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转)

作者:蔡骏

以下为转帖:(如果大家喜欢,请点右上方的红心支持,这样你自己的支持度也会增加1度,利人利己。)

第一章
    第一节电话铃声在回响
    现在是公元2001年。
    江河突然有些口渴,嗓子眼里有股无名的热气向上蒸腾,这股热气从腹中升
起,缓缓地弥漫了他全身。这让他立刻联想到了西部的大漠里被太阳直射下缓缓
升起的热意,于是,那片广阔无边的盐碱荒漠就呈现在了他的眼前。那景象越来
越清晰,把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覆盖掉了,狂暴的风沙、干枯的湖床、龟裂的盐
滩,还有被阳光运送过千年的海市蜃楼……

    他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房间很大,摆着几张桌子和电脑,其中
一台电脑还开着,电脑的旁边是一些精密的考古仪器。房间的一面墙壁摆着一排
玻璃柜子,柜子里放着一些正在修复整理的坛坛罐罐,上至新石器时代,下到大
清帝国,几乎每一个朝代的都有。这些或者残缺得只剩下几片,或者修复一新宛
如刚刚烧制好的样品,它们排列在一间房间里简直就是一部无声的中国通史。

    在柜子的一角,还有一个死人的头骨,那是江河大学毕业前在一次考古活动
中实习时,亲手从陕西关中一个唐代墓葬里挖出来的。刚刚挖出这个头骨的时候,
实习生江河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他的双手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进入了
另一个朝代。虽然他明知道那些骨头已经腐烂了千年了,但还是害怕头骨里会突
然掉出一只死人的眼珠来。然后他开始干呕起来,导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
而那些参与挖掘的民工则全都用浓重的关中腔大笑了起来。那次挖掘完成以后,
初出茅庐的江河又负责清理这件头骨,他用一根竹签似的小工具把死人骨头上所
有的泥土全部剔除掉,他那时觉得给一具骷髅清理,就像是浴室里的修脚师傅在
为客人修理脚指甲那样。直到他把所有的杂质全部清除,再用特殊的物质给它清
洗,最后露出了死人头骨的狰狞面目。后来,导师才告诉他,这个头骨是唐朝的
一位早夭的太子,死于一场宫廷政变。

    江河站起来,走到柜子前面,盯着那颗头骨看。接着他摇了摇头,又把目光
投向了窗外,透过玻璃,他能看到窗外的树丛,黑夜里那些树枝和树叶在风中抖
动着,枝叶的投影洒进房间里,像一些蠢蠢欲动的精灵。视线再穿过那些枝叶,
就能看到月亮了,今夜的月亮很圆,虽然被那些讨厌的树叶遮挡着一小部分,但
是那皎洁的清辉却明明白白地透过树丛进入了他的眼睛。这栋房子已经在这里矗
立了许多年,而在这栋房子造起来之前,这些树丛就存在着。这栋房子是一家考
古研究所,房子的四周被这些树丛包裹着,这在我们这座城市是很少见的。研究
所的大门外是一副冷清的样子,一条小小的马路通往外界,要经过三四个路口以
后才能重新体会到这座城市的繁华。江河看着窗外的树丛和树丛后的围墙,忽然
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这里简直就像一个监狱,他被囚禁在这里面,注定
无法逃脱。

    江河打开了一架电子仪器,然后把几块人体组织切片放到了仪器的扫描窗口
里。他点了几下鼠标,扫描窗口里响起了轻微的声响,而仪器连接着的电脑屏幕
里则显示出一组曲线图。这台机器平时是他负责使用的,没有多少人能看懂那些
曲线图,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研究员,他们总是不习惯使用电脑,嘴巴上挂着的
却都是一些老经验。他仔细地观察着电脑屏幕。随着电脑屏幕里曲线的复杂变化,
他的头有些晕眩,目光变得紧张起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更清醒一些,
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盯着屏幕,看着那些变化的曲线。

    忽然,江河似乎从屏幕上的曲线图发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睁大着眼睛,显
得十分惊讶。他大口地喘着气,离开了那台仪器和电脑,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
目光又转到了柜子里的头骨标本,现出恐惧的神情。

    他又想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另一张桌子旁,用颤抖的手拿起了电话,
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两声铃响过后,一个年轻的女声在电话里响了起
来——“喂?”

    这是一个细沙般的声音,均匀柔软富有质感。江河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他想
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当他的那句话要从喉咙里涌到嘴唇上的时候,他却停顿住了,
片刻之后,那句话又被他活生生地吞咽了回去。

    “喂——”她还在等着他说话。
    他拿着电话的手隐约有些发抖,但却依然沉默。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焦虑不安,“喂,请说话,你是哪位?喂?”
    当他要挂的时候,她忽然在电话里说:“江河,是你吗?江河,你说话啊。”
    江河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死一般沉寂。只有窗外被晚风摇动的树枝轻轻抽打着玻璃,发出奇怪
的响声。江河走到电脑前,刚要点击鼠标中止任务,却在电脑屏幕上发现了重要
的东西,那条曲线指向了一个最令他想不到的点上。

    他感到了某些不对劲儿,事情已经超出他的任何想象了,他顾不得按照顺序
关闭电脑程序了,而是直接按了电脑开关硬关机了事,然后又直接拔掉了仪器的
电线插头。扫描窗口的红色灯光立刻灭了,他取出了那些组织切片。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了。
    他知道是她打来的,但是,他现在不想接电话,任凭电话不停地响着,每一
下铃声都刺激着他的心窝。接着,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手机的来电显
示,还是不接。江河终于要走了,他不愿再留在这里,可是,他现在已经走不动
了。他的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江河无奈地摇了摇头,表情绝望地坐在了地上。

    电话铃声,依旧在这栋房子里回响着。
    第二节永别了未婚夫
    去殡仪馆的路不太好走,殡仪馆门口的那条必经之路上总是堵车,那条马路
上有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也许其中还有几辆运尸体的车,如果哪辆车不得
不塞在一辆运尸车的后面,司机们就会开始谩骂起这条每一个人都将走上的路。
此刻,白璧就坐在这样一辆出租车上,前面那辆运尸车像是龟一样爬行着,就像
是一个垂死的人爬在车流滚滚的路上去火葬场把自己火化。

    白璧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现在是三点四十五分,她是在两点半
出门,葬礼,其实应该说是追悼会四点钟就要进行了。现在还有十五分钟,如果
步行的话也许还能赶上,她在拥挤不前的马路的中心下车了,快步跑到了人行道
上。这条人行道上的大多数人的手臂上都缠着黑纱,他们行色匆匆地走过,表情
则未必全都悲伤。白璧加快了脚步,细细的鞋跟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敲打出清脆的
声响,她穿着一套黑色的套装,没有化妆,素面的感觉还不错,如果在盘起的黑
色长发上再加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也许真是一个在古典小说里出没的素美人。白
璧知道,在旧小说里,通常这种女子都是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但她不是,她
甚至还没有结婚。不过她距结婚也不远了,就在一个月以后,她就要成为别人的
新娘。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现在她是去参加她的未婚夫的葬礼。

    三点五十九分,她没有迟到,及时地跨进了那间举行葬礼的大厅。人很多,
拥挤嘈杂,一些小孩还在打打闹闹,她低着头,默默地走到一个角落里,她不想
被别人注意。她看到了江河的父母,那是一对来自农村的夫妇,如果江河不死,
一个月以后,他们将成为她的公婆。晚年丧子,无疑使这对父母憔悴了许多,她
有些犹豫不决,她并不是嫌弃他们,而是对那种嚎啕大哭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然而,她还是被别人发现了,江河的母亲扑过来拉着她的手,哭了起来,老
年人的泪水洒在她的手背上,热热的,又慢慢地干涸。这眼泪给了她一种压力,
促使她自己也要流下泪水了,可是现在她流不出一滴眼泪,她不知道一个人是否
一定要流出眼泪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才能表示内心的悲伤,于是,她有了些许的害
怕。老夫妇说着一种难懂的乡音,白璧几乎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他们的样子,
确实是把她当做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了。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些难受,她的脸上开
始泛红,她意识到整个大厅里所有的目光都对着她,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漂亮的寡
妇如何给亡夫上坟。

    追悼会的仪式开始了。白璧被他们安排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那个最惹人注目
的位置,正面对着江河的遗像,江河那张富有男子气的脸正微笑地看着她。她也
看着江河的脸,忽然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那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江河本人,
他会从照片里走出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耳语几句。然而,那毕竟只是一
张镶着黑边的遗像。

    接下来,江河的父亲开始致辞,这回他用了普通话,虽然还是带着浓重的乡
音,但至少大家都听懂了。大致是回忆了儿子从一个乡下的孩子发奋读书考进了
城里的大学,后来进入了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经历。最后还提到儿子再过一个月就
要结婚做新郎了,不想却突遭变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说着,他还说出了白
璧的名字,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她,好像是在参观某件东西一样。这让她的
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她到现在才明白,此刻在这个大厅里的众人眼中,她俨然是
死者的未亡人。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的未亡人,她才只有二十三岁,
显然对此不太适应。尽管,她知道在法律上她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
普普通通的未婚的女人而已。然而现在,她至少要在葬礼上的一个多小时里,在
某种程度上扮演一个寡妇,这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她应尽的义务。想到这些,她
忽然有了一种委屈感,这种委屈感使她的泪腺在情不自禁中开始分泌了,眼眶有
些湿润,偶尔溢出眼眶的一些液体被她轻轻地擦去了。

    接下来,是江河单位的领导,考古研究所的所长致辞。现任所长的名字叫文
好古,听那名字就知道天生是干这一行的材料。文好古是白璧的父亲生前的同事,
白璧还记得小时候文好古经常到她的家里来,一来就和父亲没完没了地讨论西域
史中的某个细节的情景。白璧的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出了车祸死亡,从那以后,
文好古似乎就来得更频繁了,一直照顾着她们孤儿寡女。文好古给江河的悼词中
加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字眼,听上去就像是一份学术报告,然后又夸奖江河年轻有
为,学术上很有成就,还富有探索精神等等。而这些白璧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她
只看到文好古那张永远都没有表情的脸上两片不停地在翻动着的嘴唇。

    所有的话都讲完了以后,音响里放出了哀乐,在那催人入眠的旋律声中,大
家面对着江河的遗像三鞠躬。那哀乐让白璧想起十几年前父亲的追悼会上的场面,
那年四十岁的文好古就站在她母亲的身边,紧紧地拽着她母亲的衣服,以免让死
者的未亡人倒下。她也随着大家弓下了身子,她知道,江河如果真的在看着她,
一定不会让她给自己鞠躬的。于是,她抬起了头,看着遗像里的江河。

    然后,在哀乐声中,白璧随着人们去告别江河的遗体。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挂
遗像的黑幕的后面,江河正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江河的母亲一看到儿子就扑
到了玻璃上面,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一副不把棺材里的人唤醒不罢休的样子。
原来的安静全被打破了,尽管白璧能够理解他们,但还是有些头晕,她停留在棺
材的一角,静静地注视着棺材里的未婚夫。江河现在穿着一身新买的进口西装,
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化妆也化得不错,只是脸色苍白,但他平时就是一个脸色苍
白的人,所以并不觉得有那种死人的可怕。白璧又换了一个角度看着他,总觉得
他会在棺材里突然睁开眼睛对她微笑。还有他那套西装,如果他能活到一个月以
后,大概也会穿着这套衣服做新郎官的,而如果到了那个时候,白璧也会穿上白
色的婚纱,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是非常适合穿婚纱的,她会站在新婚宴席的门口,
吸引着马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现在她吸引着葬礼上所有人的目光一样。在婚
礼上,她想,她的公公婆婆也会高兴地合不拢嘴,用那外语一般的乡音说出一长
串祝福的话来。而到了他们早已经准备好的新房里,江河会脱掉他的西装,还有
衬衫、背心,然后,帮她脱下紧绷着的婚纱,抚摸着她的身体,然后……

    已经没有然后了,白璧对自己说,她把心思从遐想中抽出来,重新看着棺材
里的未婚夫。她现在实在想不出江河脱去了西装,脱去了所有的衣服会是什么样,
说来也许她自己都不信,她还从来都没见过江河的身体呢。她不知道他那衣服里
包裹着的是怎样的肌肉和皮肤,她希望他有强健的胸腹肌和二头肌,因为他经常
参加田野考古,经受过锻炼,如果他没有结实的肌肉也没关系,只希望他尽到应
尽的义务就可以了。怎么又在瞎想了,她再一次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怔怔地看着
江河,自己的嘴里轻轻地说——你只是睡着了,是吗?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她的
爱人死了,她会伏下身去轻吻他的额头,但是,她对冰凉的玻璃棺材没有兴趣。
那些浪漫的故事只存在于骗小女生眼泪的港台电视里,与她无关。白璧对着棺材
里的他点了点头,然后,有人来拖走了水晶棺材。江河的父母又大声哭喊了起来,
惊天动地,然而,谁都无法阻止江河从一个男人变成为一堆灰烬,而且,在成为
一堆灰烬之前,江河的身体已经在公安局法医的解剖台上被开过膛剖过肚了。

    永别了,未婚夫。
    白璧目送着江河进入那个火炉,变成一缕轻烟,变成一堆粉末,清洁的粉末。
虽然她是一个非常镇定的人,然而,她还是有些想吐,她径自离开了这里。身后,
江河的父母还在哭着,其他的人都忙着打听豆腐饭是在哪个饭店。这回,谁都没
有注意到她的离去,除了许安多。

    在白璧走到殡仪馆门口的时候,许安多喊了她的名字。白璧回过头来,看到
了一身黑色运动装的许安多,她轻声地说:“你好。”

    “白璧,你现在还好吗?”许安多也压低了声音,但白璧知道,其实他平时
不是这样说话,许安多是一个不太安分的人,虽然他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与江
河共事,但与江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白璧淡淡地说:“算了,别说了。”
    许安多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在考古工作中看一样出土文物,他
轻声地说:“江河出事,我也很难过,我们都没有想到他就这么过去了。没办法
吃到你们的喜酒了,挺遗憾的。”他努力要使自己的话说得严肃一些,总之这让
白璧感到有些反常。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许安多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飞驰的情景,
她坐在他的身后,他把自己的头盔戴在了白璧头上,而他自己露着脑袋让疾风把
头发吹到身后的白璧的脸上。

    其实,在认识江河之前,她就认识许安多了,那是一次意外,许安多开着摩
托把她送到了医院,后来,他就几乎每天都来给她送花。但白璧对他却没什么感
觉,有一次她被许安多硬拉着参加了一个生日聚会,在那次聚会里,她认识了江
河。从此以后,江河就进入了她的生活。关于这件事,许安多至今仍后悔为什么
要把白璧带到那个聚会上,让她和江河认识。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可是拿起听筒对方却始终不说话,我知道那个
电话一定是江河打来的,我猜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后来我给
他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又把电话打到研究所里,依然没有人接。没想到,
他就在那晚出了事,而且是在研究所……”

    她忽然停顿了,也许是不愿意在许安多面前说过多的话。
    许安多点点头说:“你别难过了,也许这就是命。”
    白璧觉得他的话与他的性格不一样,也许还隐藏着什么,就问他:“你怎么
也说这种话?”在她的印象里,许安多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人,事实上他是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敢独自一个人守着古墓值班过夜的人。

    他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说:“你不明白的,白璧,你不明白最近所发生的一
些事,我们都改变了许多,我也变了,特别是江河出事以后。”白璧注意到他的
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发生了什么事,江河瞒着我,你也瞒着我,告诉我,快告诉我!”白璧追
问着。

    “不,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许安多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我还有些急事,先走了。”然后他立刻
转身走到了大门外,门外停着他的那辆红色国产摩托,他跨上了摩托,戴上头盔,
脚下一蹬,排气口“扑扑扑”地响了起来。

    白璧还想说些什么,她看到许安多又回过头来,给了她一个似乎是表示歉意
的眼神,然后大声地说了一句再见,接着就驾着摩托上了马路。现在天色已近昏
黑,马路上的塞车已经缓解了,红色的摩托像一道闪电似的消失在了大道上。

    白璧忽然有些乏力,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许江河的父母还在等着她一
起吃豆腐饭,但她是不会去的,她知道江河也不会在乎这些。她抬起头,望着殡
仪馆上空的乌云,她想,也许此刻江河躲正在那朵乌云里看着她。

    现在去哪里?白璧轻轻地对自己说。
    夜色将至,一袭黑衣的她穿梭在这个城市中。
    第三节现在去哪里
    现在去哪里?
    关于这句话,许安多也在问着自己。他现在不想回家,他从来没有把那个不
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当做是自己的家。摩托车开到路边,他在一个小摊上随便地
吃了一些东西,就当做是晚饭了。吃完了以后,他又买了好几听青岛啤酒,就这
么在马路边把啤酒喝了下去,啤酒的泡沫沿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
然后,他自己哈了一口气,满口的酒气,脸上一定有些红了,他却微微笑了笑,
嘲讽似的活动活动了四肢,他的心情这才好像略略舒畅了一些。然后他跨上了车,
飞驰在马路上,这辆红色的国产摩托已经跟了他好几年了,陪着他去过许多地方。
有一次他甚至自己开着摩托去外地参加一次田野考古,这辆摩托停在一个荒凉山
村中的古代遗址旁,显得特别惹眼。总而言之,在他们那个圈子,许安多是个异
类,他天生不适合那种工作,尽管他有搞考古工作所需要的所有勇气和探索精神,
但是他没有耐心,这是致命的。所以,当江河已经独挡一面的时候,他还依旧在
给别人做下手,就连白璧,也都被江河抢去了。说实话,他确实有些嫉妒江河。
然而,不论他们的性格有多少差异——也许正是性格差异才使他和江河成为非常
要好的朋友。

    现在,他最要好的朋友已经死了。
    加速度。酒劲终于上来了,大脑很兴奋,他的头盔没有护脸,他张大了嘴,
风不停地往他的嘴里钻,让他感到很凉快。他一想要发泄的时候,就会这样,有
时候经常会弄得着凉感冒。但他不在乎,现在的时速也许已经超过八十公里了,
在这里的马路上是非常危险的。几辆汽车几乎迎面而来,在即将撞到他的时候,
他才转了转方向避开了来车,身后传来“不要命了”的咒骂声。风从耳边呼啸而
过,酒精使他的血液沸腾,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危险。然而,他的脑子里却突然
出现了白璧,那个小寡妇,也许不该用那样的字眼,她还没有和江河结婚呢。可
是,她那张脸却一直晃悠在他面前,他喜欢那张脸,真的,第一次见到那张脸,
他就感到了一股特别的力量。那不是简单的男人对女人的喜爱,而有着更深一层
的内容,以至于他竟然不敢越雷池一步,以他往日的脾性,早就主动出击了。那
天白璧倒在马路上,是被一辆助动车撞了,其实伤得也不重,只是擦破了皮而已,
许安多驾着摩托路过那里,发现了她。于是,他主动地邀请她上来,带她去了医
院,他还记得白璧贴在他背后的感觉,冷冷的,一言不发,有些发抖,就像载着
一件白瓷做的佛像雕塑。瓷器是碰不起的,作为考古人员的许安多深谙此理,他
始终不敢造次,只是觉得白璧绝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身上总是散发一种让
人不可靠近的力量。后来,他才知道,白璧的父亲叫白正秋,也是当年考古研究
所的老前辈,与所长文好古是同一届的,在十几年前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然而,
她最终还是被江河夺去了,可是,江河还是没有等到真正得到她的那一天……别
再想她了,许安多摇了摇头,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

    摩托车的声音吵响了这条幽静的马路,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许已经很晚
了。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对白璧说的那句话:“也许这就是命。”

    命啊命,他从来不相信这个的,他只相信自己。然而,现在他不再相信自己
了,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把握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小虫子,垂死
的虫子,那不可抗拒的力量,随时都有可能取走他的生命。他还清楚地记得江河
出事前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他能感觉到江河眼中深藏着的恐惧,也
许,他早就有了预感。现在,他终于也相信他了,那确实是一个错误,所有的人
都犯了这个错误,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他明白,江河,不是第一个死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下一个是谁?
    一阵凉风吹过,许安多忽然清醒了,他使劲摇了摇头,看了看四周黑蒙蒙的
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来过这里,也许迷路了。酒精使他的胃里有些难受,
他低下头,干呕了一会儿,却呕不出什么东西,他这才感到了真正的不安,这不
安来自他的骨子里。

    一瞬间,他想到了躺在水晶棺材里的江河的那张脸,现在,江河已经成为一
堆骨灰了。接着,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这使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
把手了,这才是害怕,自称自己从来没有害怕过的许安多真的开始害怕了。

    夜色茫茫。
    他把摩托的速度放到了最慢,驶到了小马路的尽头。在尽头,他见到了一道
绿色的河堤,原来是苏州河。他来到了苏州河边上,但不知道是哪一段。苏州河
边的马路上没什么车,周围几乎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车轮慢慢地转动着,载着他
走向未知的迷蒙夜色之中。

    许安多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叫着——救救我。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四节请你救救我
    这是一栋苏州河边的普通楼房,由于临着河,这里的房价最近都上涨了,但
依然有许多人搬进这些楼盘。其中的一栋刚刚建成不久,所以在晚上,几乎整个
大楼里都是一片黑暗,除了顶楼的一个窗户还亮着灯光。

    在这个窗户里,是一间刚刚装修好的房间,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只在临窗处
有一台电脑。这台电脑几乎整夜开着,罗周就坐在电脑前面写他的剧本。他瞥了
一眼时间,快十一点了,从吃好晚饭到现在,他像挤一支已经干瘪了的牙膏一样,
只打了不到三百字,那些文字像一点点白色的牙膏沫,沾在电脑屏幕上,一遍遍
被抹去,又一遍遍被涂上。

    房间里的空调还没有安装好,罗周敞开着窗户,让河边的风吹乱他长长的头
发。他的头发很长,但不是那种及肩的长发男人,再加上他那张有型的脸,使别
人很难猜出他是干什么的。事实上,他也不干什么,几年前他在一家传统刊物做
过编辑,后来那家刊物因为发行低到只有几百份而停刊,于是他也失业了。但罗
周一直都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给各种各样的报纸和杂志写稿子。一开始一篇
都没有发表,大概是因为他写的内容还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那一套,尽管最
后写成了哭哭啼啼的爱情故事,可是人们依然表示看不懂,或者说只有他自己才
看得懂。后来罗周现实了,开始写一些“纪实”的情感故事,虽号称“纪实”,
其实编得比琼瑶还小资。令他自己都意外的是居然被采用了,这才使他能养活自
己。现在,罗周和几个朋友搞了一个剧团,他负责编剧兼导演,下个月,他们的
第一部戏就要公演了,可是直到现在,剧本却依然没有完成。演出的事情已经定
了下来,根据已经完成的那部分剧本,演员们已经开始排练了。白天他就在小剧
场里指挥排练,晚上窝在家里写本子,他担心万一到了公演那天本子还没写好会
怎么样?大概投资剧团的朋友们会把他的手指给剁下来。罗周吹嘘说他的手指能
够在一夜之内在键盘上打出一部《等待戈多》。听了他的牛皮,朋友们居然真的
投资组建起了这个剧团,还帮他联系好了公演的场地和时间。一阵风吹来,他猛
地打了一个冷战,盯着电脑上残缺不全的本子。罗周继续在键盘上敲打着——

    第三幕——坟墓谷
    背景是荒凉的沙漠与山谷,舞台上摆放着几个动物与人类的头骨模型。时间
是夜晚,幕布上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音响里放出呼啸的大风声。

    (王子上)
    王子(张望着四周,伸出双手道):这是哪里?(抬头看天)夜色已经深了,
新月已经升起,我随着送葬的车队,踏上了通往坟墓谷的道路。四周一片荒芜,
渺无人烟,大风吹起,漫天飞沙。(用手掩住眼睛,忽然一脚踩在一根骨头上,
惊恐中大叫)啊,这是,看啊,(惊慌失措)人和马的白骨堆积在路边,也许,
古往今来,已经有无数的人死在了这条路上。(痛苦状)不,不,兰娜,兰娜,
他们把你带到了何处,你如果听见了我的呼唤,能否回答我?

    接下来该怎么写?罗周又是一阵头疼,也许该让兰娜的灵魂出现,在舞台下
面做一个机关,放一阵烟幕,在一种恐怖的气氛中让兰娜出现。然后,兰娜的灵
魂用假声向王子提出忠告,诉说自己遭人陷害变成女巫,而香消玉殒的冤屈,并
且告白自己对王子的爱恋,但是警告王子不要继续前进,否则就会丢掉性命。总
之得弄得神神鬼鬼的,这样才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否则观众会在座位上睡着的。
不过这样一来,会不会有人说他抄袭了莎翁的《哈姆莱特》?也是王子,也是亡
魂显灵告知真相,只不过是把国王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弱女子。罗周想到这儿,思
绪又陷入了困境,接下来该怎么写呢?

    他终于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双肩,然后他站到窗前,看着窗外
的夜色,黑暗中,他看不清苏州河的河水,只能依稀地分辨出两岸河堤上成排的
柳树。又一阵河边的风吹来,让他舒服了一些,于是他决定下去走走。五分钟以
后,罗周来到了河边,这里的绿树和河堤让他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大口地吸着
这里的空气,尽管他知道植物在晚上释放出的是二氧化碳。他对这里是很熟悉的,
他就是在这儿附近长大的。苏州河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就是一条黑臭的像排水沟
一样的河道,尽管这河道上总是来来往往着各种各样的驳船,运来一船船的西瓜
与黄沙。但是,现在他却感到很舒服,他仰起头,今夜的星空里几乎什么也没有,
黑得可怕,只有四周的高层建筑里闪出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搬到这里来以后,这
已经是他第七次在半夜里跑下来散步了,事实上只要在河边转上一圈,他就能来
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把剧本多多少少写下去一点。

    这里很安静,他总是能在安静中窥到一些东西,于是,那些东西往往就进入
了他的小说和剧本。然而,这一次他所看到的东西却成为了他的噩梦。首先是这
里的安静被摩托车的声音所打破了,罗周站在绿树间,看着河堤下的小马路上慢
慢地开过来一辆摩托,黑暗中看不清那摩托的样子,只能看到摩托上的那个人似
乎有些不太对劲。究竟是如何的不对劲,罗周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感到有些奇
怪,摩托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地熄火了,但那个骑摩托的人却在用双脚往后蹬着
地使摩托的轮子向前滚动前进着。看那样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接着,那人把头
盔摘了下来,一把扔到了地上,坚硬的头盔撞击地面的声音非常尖利,让罗周听
着一惊。然后那人把头向后仰着,身体几乎躺到了座位上,罗周想那家伙也许喝
醉了。那人的出现搅和了罗周所追求的“灵感”,让他又重新被烦躁不安的情绪
所笼罩,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晦气”,然后就走出树丛,穿过马路。那辆摩托依
然停在马路上,当罗周过马路的时候,正好走过了那辆摩托,他情不自禁地想要
看一看那个人,于是向那人靠近了一下,他猜那家伙可能已经在座位上睡过去了。

    可是罗周猜错了,骑摩托的人突然把身体坐直了起来,正看着他的脸。他们
的距离很近,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罗周依稀看清了那人的脸。那家伙穿一身黑
色的运动装,头发也是乱乱的,年龄看上去和罗周相仿,但是脸红红的,目光浑
浊,从鼻孔中喷出许多难闻的酒气,果然是喝醉了。罗周不想理他,让他这样在
车子上睡一夜也不错,总比他喝醉了酒开着摩托到处乱闯要好。可是,那个家伙
一把抓着了罗周的手,这让罗周猝不及防,瞬间他还以为是碰到了强盗,最起码
也是对方发酒疯了。他想要挣脱,但没想到那人的手上很有力量,竟然无法挣脱,
那双手似乎是从事某种户外工作的。罗周有些急,真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揍他一拳,
可是,那个人突然开口讲话了:“救救我。”

    声音很低很浑浊,带着一股刺鼻的酒气,罗周没听清。
    于是那人又说了一遍:“救救我。”
    这回罗周终于听清了,也许那只是一个发了酒疯的人胡言乱语而已,也可能
他确实需要某种帮助,也许是车坏了,或者是发了什么急病。但是,那人说话的
声音却让罗周不寒而栗,那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出来的,带着浓厚的气声;而且
那人说话时的眼神也是近乎于绝望的,眼睛睁大着,罗周觉得那人的眼珠都快突
出眼眶了。

    救救我——此刻,罗周的耳边似乎全都充斥着这三个字。
    怎么救他?罗周心里很乱,自己的手还被对方紧紧抓着,手腕火辣辣地疼。
情急之下,他拿出了手机,拨打了120 急救电话,他想这家伙可能是因为饮酒过
度而引发心脏病了。

    忽然,那人放开了罗周的手,把手重新放到了摩托车把手上,那家伙开动了
摩托,排气管的响声再次划破了河边宁静的夜空。

    “喂,你不能再开了。”罗周想提醒他。
    可是那人没有理睬,连头盔都不要了,就这么飞驰了出去,加速度,再加速
度,罗周看着摩托远去,心想那家伙一定发疯了。

    苏州河在前面打了一个弯,迎面是一排绿树与河堤,所以小马路上有一个弯
道。罗周看到那辆飞驰而去的摩托车沿着河边的马路开着,在以超乎寻常的加速
度冲刺了一百米之后,那辆摩托没有打弯,而是继续走直线。天哪,罗周倒吸了
一口冷气,他大声嚷了起来:“当心!”

    然而,那辆摩托还是以近百公里的时速直接撞到了河堤上,骑手立刻被弹了
起来,整个身体被掀到了天上,然后又缓缓地摔下来,摔在了马路中心。很不幸,
罗周看到那人的头部先着了地。

    摩托车横在马路上,车轮继续在转动,但是柏油地面上却涂满了脑浆,那人
的身体似乎还在神经性地抽动,罗周的胃里一阵难过,趴在路边不停地呕了起来。

    第五节她的枕头湿了
    白璧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游荡了多久,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否吃过晚饭,又是
如何才回到家里的。当她走上阴暗的楼道,爬上六层楼的楼梯,用了很长的时间
才在黑暗中找到房门钥匙。开门以后,发现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

    她重重地关上房门,右手摸索着打开了灯,柔和的灯光洒在了她苍白的脸上,
她脱了鞋,光着脚走进屋里,然后吃力地解开扣子,脱下了那件黑色的套装。她
打开饮水机,喝了一大口的凉水,凉水顺着她细细的喉咙进入了身体里,胃里冷
冰冰的。她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注视着自己的房间,这原本应

    该是她和江河的新房。
    房间的墙壁用了淡黄色的涂料,甚至现在白璧还能闻到微弱的涂料味,白色
的吊顶装饰着花纹,地板光滑平整,门框闪着上好木材的光泽。还有一整套的家
具和家用电器,那是江河趁着一家家具与家电总汇开业打折的时候买下的,价廉
物美,确实很实惠。厨房里铺着带条纹的瓷砖,灶具等都是进口的,卫生间被改
装过,推倒了一堵墙扩大了面积,一个大浴缸横在最里面,让人产生了许多联想。
卧室里,那张被粉红色

    灯光笼罩着的大床似乎还暗示着某种诱人的东西。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再需
要了。

    这一切都是在三个月前装修好的,一切装修事宜都由江河操办,他几乎用掉
了他所有的、不多的一点积蓄。以至于他还向朋友们借了几万块钱来筹办一个月
以后的婚礼和喜酒宴席。江河的父母在一个偏远的农村,几乎没法给儿子结婚出
一点力。而白璧的父亲也早就死了,她同样没有多少积蓄,这使他们没有钱买新
房子,这套房子,还是十多年前考古研究所分配给白璧的父亲的那一套,所以,
所谓的新房其实还是旧房,不过是把旧房再重新装修一遍而已。虽然,江河对入
赘这个词有些忌讳,但在没有更多的钱之前,他只能在白璧的家里做新郎,因为
他在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家,他只是住在考古研究所隔壁的大学研究生宿
舍楼里。在装修那段时间,白璧住到了她最要好的女友萧瑟的家里。一个月前她
才搬了回来,然后静静地等待新婚的那一天,然而,她的新

    郎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白璧又喝了一口凉水,她现在需要凉水。她来到了梳妆台前,打量着镜子里
的自己,一个月以后,大概她是要在这面镜子前为做新娘而打扮的。眼睛有些红,
眼眶也是,眼角还有些脏,大概是殡仪馆的空气不太好,而且多多少少也流过一
些眼泪。鼻子还不错,只是毛细孔略微大了一些,得防着生粉刺。嘴唇有些发紫,
大概是刚才喝了凉水的缘故。她的下巴的线条很漂亮,她想可能就是这个吸引了
江河吧。她又用手摸了摸脸上的皮肤,还是紧绷绷的,大体还属健康,只是今天
也许是沾上了葬礼的气氛,皮肤比平时更苍白了,原先两颊的红润也消失了。她
后退了一步,解开了盘在脑后的头发,任由头发披散着,窗户开着,夜风吹来,
头发在她背后微微晃动。

    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她和江河的合影,也许是白璧天生不喜欢拍照片,他们的
合影,只有这一张。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江南的田野,其实那是一次田野考古,江
河他们去发掘良诸文化时期的一个古代聚落遗址,就带着白璧一块儿前往了。

    自然,白璧是把那次外出当成是远足而已,那里的风景也不错,江南的小桥
流水,满地都是波浪般的金色的菜花,只是地底下埋着许多死人骨头和氏族社会
的坛坛罐罐。照片里江河微笑着,他微笑的样子确实很帅,梳着分头,干干净净,
穿得也不错,一点都不像农村里出来的人。而江河身边的白璧却没什么表情,对
此她自己也挺遗憾的,也许那时候她正望着远方的田野里升起的炊烟而在出神,
没有注意到拿着照相机的许安多已经为他们按下了快门。是的,这张照片是许安
多为他们拍的,白璧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许安多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她怔怔地
看着这张照片上微笑的江河,又开始出神了。

    第一次认识江河是在许安多的生日聚会,那晚她一直觉得有一个人的目光在
注视着她,但她又捕捉不到那个目光。直到聚会结束以后,她拒绝了许安多用摩
托送她回家的请求,而独自一个人回家的时候,眼前才重新出现了江河的目光。
她答应了江河送她回家的请求,路并不远,他们步行走着,几乎没说什么话,只
是江河的眼神在不断地闪烁着,似乎是在用眼睛和她进行着某种交流。第二天,
白璧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邀他出来,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总
之是一种直觉,谁都说不清的直觉。

    从江河拿起电话和她说话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和许安多完了,而和
这个叫江河的喜欢沉默的人开始了。她又记起了江河的目光,他的目光总是在不
停地闪烁着,游移不定,深含着什么,或许是一种深埋的自卑感所致。有深刻自
卑感的人,通常也有很强的自尊心,白璧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这样的
人。尽管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江河从来不愿落在别人后头,而且他也总有自己的
办法超过别人。这个城市一向有着歧视农村人的习惯,这使得江河总是带着一种
屈辱感生活着。白璧深深地感到了江河的目光里隐含着的屈辱感,她知道这是一
种毫无理由的不平等,所以,江河需要她抚慰自己。

    白璧洗了一个澡,热水淋在身上,浴室里弥漫着水蒸气,在一片水雾中,她
似乎见到了江河的那双眼睛。他在看着自己的身体吗?白璧的脑子里有些乱,江
河没有见过她的身体,甚至从来都没有吻过她,最多只隔着衣服抚摸着她的肩膀,
这对于即将要结婚的新人简直是不可思议。看着浴缸里自己的身体,她有些后悔,
也许应该让他看一看,看一眼也可以,即便让他碰一碰也没关系。而现在,他已
经成为一堆骨灰了。

    她草草地洗完了澡,关了灯,躺到了床上。她开始回想起两个月前,她到火
车站去送江河的那一天。那天的天色阴沉地像一块铁板,江河面无表情,他提着
行李,站在他们那群人的最前面,考古所没有多少经费,集体外出基本上都是乘
火车的。白璧只知道他们是去外地进行一次考古发掘活动,目的地是新疆的罗布
泊。白璧不记得那天他说了些什么了,只记得月台上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
还有考古研究所的那面小红旗,文所长举着旗子,还有许安多也在那里。江河向
她点了点头,她也对江河关照了几句,等到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江河才上了车,
他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列车缓缓开动,她目送着列车西去。

    白璧一直等了江河足足一个月,江河没有给她来电话,一个月里渺无音讯,
白璧也给考古研究所打过电话,都被告知他们还没有回来。直到三个星期前的一
天晚上,江河突然敲响了她的家门。江河的突然到来让白璧吃惊,他风尘仆仆,
脸给西部的太阳晒黑了,皮肤变得很粗糙,头发乱乱的,浑身散发出一阵怪味,
也许很长时间没洗过澡了。

    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怔怔地看了好几分钟,几乎是呆住了。
直到白璧搂住他的肩膀,他才后退了几步,不敢靠近她,好像害怕她身上有什么
东西似的。江河告诉白璧,他刚刚随着考古队下火车,就直接赶到了这里。其他
的话他没有多说,只是嚷着口渴,白璧给他倒水,江河一口气地喝了好几大杯,
那股饿虎扑食的样子很是吓人,好像他刚从沙漠里出来一样,水顺着江河的嘴角
流下来,他的衣服也都湿了。更重要的是,白璧发觉他的神情恍惚,比过去更加
飘忽不定,焦点永远落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没有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窗外。
白璧那时候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她转身望着窗外,窗外只是
黑蒙蒙的夜色,神秘而未知。“你在看什么?”白璧问他,江河摇了摇头,把视
线对准地面,不回答了。白璧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她抓住他的宽厚的肩
膀,使劲摇了摇,可是江河的身体就像是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白璧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一定很累吧,在这里洗个澡,今晚,就留在
这里吧。”江河摇摇头:“不,不行。”白璧用近乎于暗示的语气说:“你迟早
都要住在这间房子里的,我不在乎。”然后,她紧紧抓住了江河,好像害怕会突
然失去他一样,她的双手像藤蔓一样缠在了江河的脖子上,她能感到他的身体冷
冷的,而且特别粗糙,好像能磨破了她的皮。她的身体在微微发热,可是自己越
热,就能感觉到江河的冷,她是多么希望江河能留下来,她想给他以温暖,让她
不再寒冷。可是,江河有些痛苦,他从她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愧疚般地说:“对
不起,我必须要走了。”说完,他离开了他自己准备的新房,而且,再也没有回
来过。

    现在,白璧的脸颊上终于痛快淋漓地任由眼泪纵横了,热热地,温暖了自己
的皮肤,也许女人常流泪会有助于皮肤的美容,她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结
论,也许这样想能让自己心里更舒服些。她的心情居然真的舒缓了一些。

    这一晚,她的枕头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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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节我去验尸体房了
    当穿着警服的叶萧费劲地把深埋在臂弯里的头抬起来,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
望着四周的时候,发现办公室里的人们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眼皮
还是耷拉着,有些尴尬,刚才又打了一个瞌睡。旁边桌子上的女同事淡淡地说:
“叶萧,你昨晚上又为那桩奇怪的案子熬夜了吧,好好休息吧。”直到这时候叶
萧才隐隐地想起了什么,他摇了摇沉重的脑袋。电话铃响了。他接了电话,听完
电话以后,叶萧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的阳光正刺眼地直射着他。

    然后他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女同事奇怪地问他:“你去哪儿?”
    “验尸房。”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半小时以后,叶萧急促的脚步声在交警部门的交通事故尸检房里响起,长长
的走廊里,一片阴暗。走廊旁边的尸体库里存放着各种各样因为交通事故而变得
面目全非的人,大部分都惨不忍睹,有许多人的头颅还有手和脚是分离的,有时
候叶萧觉得四个飞驰的车轮要比一个杀人犯更加残忍危险。

    叶萧换了一身衣服,走进了验尸房,看到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已经被脱去了衣服,全身赤裸。此刻,许安多的全身苍白得像块冰,肌肉很发达,
看上去一直坚持锻炼,或者从事野外工作。至于头部,已经面目全非了,全是鲜
血。

    “交通事故的原因是什么?”叶萧轻声地问着负责这次事故处理的交通队的
警官。

    “估计可能是酒后驾车,在深夜十一点,没戴头盔,开着一辆车龄较老的国
产摩托,沿着苏州河边的小马路一直飞速行驶,因为苏州河拐弯,他来不及控制
方向,直接撞在了防护堤上,身体被撞飞了起来,头朝下掉在马路上,当场死亡。”
警官以极其客观的语言叙述着事情的发生经过。

    “当时在旁边没有其他车辆或者行人吗?”
    “没有,苏州河边上的小马路,平时在深夜很少有车辆。只有一个报案人,
声称他当时在外乘风凉散步,发现死者在出事前曾经倒在摩托车上,停在马路边。
报案人说死者当时突然坐了起来,神情很古怪,满口酒气,嘴里直叫‘救救我’。
当时报案人以为死者可能突发心脏病,于是拨打了120 急救电话。正当此时,死
者忽然驾驶着摩托疾驶而去,在冲刺了约一百米以后,撞上了防护堤。”

    “救救我?”叶萧抿起嘴唇想了想,然后轻声问道,“死者生前有没有心脏
病史呢?”

    “不知道,这还有待尸检结果和查询他的病史。”
    “那你是怎么看的?”
    交通队的警官很自信地说:“这只是一起简单的酒后驾车的交通事故,死者
临死前所说的话可能是因为饮酒过度而引起了身体中的某种不适,当然也包括心
脏病,过度饮酒而引发心脏病发作的例子很多。等一会查一查他的血液中酒精浓
度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故我们处理过很多,要知道,总有一些人解除不了酒精的
诱惑,结果自己害死了自己,这个人还算好,没有把别人也害死,也算是积德了。
市局的小伙子,你喝酒吗?”他突然拍着叶萧的肩膀问道。

    “啊,是问我吗?我从不喝酒。”叶萧的回答有些慌乱。
    “这就好,酒这个东西,能送人命啊,有些家伙不懂这个道理,最后自食其
果。市局的小伙子,你说,真的有必要把死者解剖一下吗?”他以疑惑的目光看
着叶萧。

    叶萧觉得现在不能退让了,他坚定地说:“是的,必须要解剖。”对方点了
点头,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那么,尸检就开始吧。”先验了验血,检查血液中
的酒精浓度,结果是严重超标。然后,法医拿起了手术刀,轻车熟路地从颈部正
面插进去,然后直直向下切,一直到下腹部。叶萧看着解剖台上许安多的身体中
间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就像是拉开一件白色的夹克衫的拉链。

    然后许安多的肋骨被专用的器具折断,并被拿开。接下来是他的肺脏,放到
旁边的盘子里,就像是厨师从锅子里拿出什么刚炒完的菜放到盘子里准备端给客
人们食用。不过许安多的肺脏的颜色相当难看,叶萧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是学
过解剖学的,而且这门课的成绩还相当不错,他看得出许安多是一个经常吸烟酗
酒的人,虽然年纪不大,肺却明显衰老了。

    然后是心脏,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膜,但是这颗心脏与他的肺截然相反,心脏
很健康。看不出有什么心脏方面的疾病,也不可能是血管阻塞。反正可以肯定他
的心脏与他的死无关了。接着是肝脏、肾脏、脾脏和肠子,还有胃里残留的食物,
没有发现异常。

    虽然一切正常,但叶萧的心跳却突然奇怪地加速了,头有些眩晕。过去他在
学解剖学的时候,他曾经亲手执刀做过这种事情,但是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除了
一周前,在给考古研究所的一个叫江河的死者做解剖时候,陪同在旁边观察的他
也突然有过这种奇怪的感受。他调整了呼吸的节奏,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剧烈心跳,
并竭力保持镇定,以不让别人看出来。

    虽然许安多的头部已经一塌糊涂了,但是,按照顺序,哪怕是走过场,也还
是要让他的脑子也挨一刀的。法医似乎对这种事也无所谓,他手中的刀避开了那
些乱七八糟的鲜血和脑浆,从后脑开始,把残存的头皮剥开来,在鲜艳的脑浆中
间,露出一层白色的东西。

    脑子已经给撞坏了,几乎流出了一大半的脑液,法医把剩下的那部分白色的
脑子取出来,上面布满无数的皱褶,但肯定已经变形了。

    叶萧明白,这样是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的,脑子已经摔成这样了,即便有重
要的线索也不可能保存下来了。何况脑子本来就是人体中最复杂的器官,人们迄
今对脑子的研究还很浅薄,许多东西还有待于人们的探索,那是科学家们的事了。
现在,在这间处理交通事故的尸检室里,不能指望能发现什么东西,然而,直觉
又告诉叶萧,一定还藏着什么东西有待于他去发现,也许是非常重要的秘密,但
是,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法医也摇了摇头,事实上,这样的残缺的脑子,即便有异常也无法确定。他
只能在鉴定栏里写下基本正常的字样。

    解剖工作全部结束了,许安多千疮百孔的身体被重新缝合了起来。然后,尸
体被送往冰库,也许过不几天,就要化为一堆灰烬了。其他的人在收拾工具,打
扫房间,或者做着记录,叶萧和交通队的警官缓缓走出了房间,回到了阴暗的走
廊上。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叶萧几乎跳了起来,他好不容易减
缓的心跳又加速了起来,原来是那位警官,警官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
“刚才解剖的时候,你的眼神和脸色都似乎不对,是不是很紧张?”

    “不,我学过这个,不可能紧张的。”叶萧在辩解,他需要自信。
    警官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小伙子,
结果是除了血液中酒精含量严重超标以外,其他一切都正常,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叶萧回答。
    “我猜那个死者会不会是什么重大的杀人嫌疑犯?或者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叶萧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怀疑他和另一起死亡事件有关而已。”
    这时又一辆运尸车被推了进来,走廊里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他快步离开了
这里。

    第二节这是死者的脸
    走出了那扇大门。外面的阳光很强烈,叶萧的心情却好了一些,缓缓地呼出
几口气,似乎又回到了人间。他开着一辆局里的白色桑普,开上了高架路。

    车流滚滚,前面是弯道,打方向盘,又回到直道,叶萧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
苏州河边的弯道,也许,许安多就是这样撞上去的。他能想象出夜晚许安多脱了
头盔疾驶在苏州河边的情景,风吹乱他的头发,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奇怪的光芒,
然后从摩托车座位上高高地弹起,再重重地摔下。从一个骑手到一具尸体,相隔
只不过一瞬,现在,许安多已经躺在冰凉的冷库里了。真的有必要解剖他吗?也
许真的不过是一起酒后驾车的意外事故。

    像这样的事故,在这个城市,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发生。突然,叶萧的脑子里
又闪过了江河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一阵尖利的声音响起,一阵冷汗从背脊渗出,
是刹车踩慢了,几乎碰上了前面的车,前面的司机把头钻出来刚要朝叶萧发作,
看到是辆公安局的车,又把头缩了回去。叶萧摇了摇头,把车驶下了高架,停在
一条小马路的路边,熄了火,把头放在方向盘上。渐渐地,他闭起了眼睛,什么
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在黑暗的波涛中慢慢地沉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丝光线,就像是
在暗室中开了一道细缝,光线如同一把刀,劈开混沌的空间。在这空间里,他看
到局里冷库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冷库门前的走廊里。那个人向他走来,
终于,那人的脸出现在光线里,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他显得从容
而镇定,他对叶萧笑了笑,伸出了手,放在了叶萧的肩头。然后,他又伸出了另
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托付给叶萧,叶萧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大叫了起来。
接着,他听到了汽车喇叭连绵不断的响声。

    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自己正坐在汽车里,原来刚才,自己的头压着
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了。一个梦,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自己怎么会就这么在方向
盘上睡着了?也许确实是太累了吧。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晚了,
今天还必须把车子开回局里去。

    回到局里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出奇,
叶萧感到自己很渴,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了电脑前,调出了江河死亡案的调
查记录。在屏幕的左上角,江河的照片显示了出来。他看着江河在电脑屏幕里的
脸,那张脸仿佛就要从屏幕里伸出来了。

    叶萧闭起了眼睛,想起第一眼看到江河那张脸的情景。那是他从信息中心调
到刑事侦查科室以来的第一个命案。那天的天色极好,阳光普照,然而在那条长
长的甬道里,却特别地阴冷,他轻轻推开尸检室的门,看到解剖台上躺着一个年
轻的男人,法医正拿着手术刀切开那个人的身体。叶萧不敢打扰别人,他默不作
声地靠近,来到解剖台的边上,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江河的脸。

    叶萧永远记得那一瞬,他所看到的解剖台上的年轻男人,正是——他自己。
他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解剖台上,身体正中被拉开了一道裂缝,自己的五
脏六肺都一清二楚地呈现在了他眼前,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的。在那
个瞬间,叶萧浑身冰凉了,似乎和解剖台上的那个人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解
剖台上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法医取出,装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就在一刹
那间,他感到了心头一阵剧痛。叶萧对自己说——他们在谋杀,他们在杀我,不,
我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我已经死了。于是,他大声地对法医喊了起来:“住手!”

    尸检室里回荡着叶萧的声音,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法医一愣,抬起头看了看叶萧,目光露出些许轻蔑,然后又看了看躺在解剖
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脸。法医略微一怔,接着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叶萧,终于,
法医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对叶萧点了点头说:“嗯,确实很像,我是说你长
得很像这个死者。”

    说完,法医俯下了身子,继续他的工作。
    叶萧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原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和他长
得很像而已。他又看了看那个人的脸,那下巴的线条和脸颊的轮廓,还有眉骨、
鼻梁、双颧,是的,这一切都很像。但是,他们也还没有像双胞胎那样相像,初
看使人疑惑,但细看就不一样了,总之两个人还是很容易地就能分辨出来的。然
而,还有一样他没有看到,那就是死者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分钟,叶萧觉得自
己仿佛已被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里,变成了一具被解剖后的人体标本,直到解
剖台上的年轻男子的身体被重新缝合起来,然后被推进冷库。走出尸检室以后,
叶萧才问清死者叫什么,然后,永远记住了那个名字——江河。

    叶萧终于把思绪拉了回来,看着电脑里显示出的死者的全部资料。
    忽然,门打开了,叶萧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他们处里新来的
年轻法医方新。

    方新看上去和叶萧差不多年纪,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穿着一件白
色的工作服。

    叶萧吁出了一口气,说:“方新,怎么是你?吓我一大跳。”
    “你以为会是谁?怎么这些天总是神经兮兮的?我刚才路过楼下,看到你们
办公室里的灯光还亮着,就猜到你这个工作狂还在这儿。”

    叶萧总算有了些笑容,问道:“那你怎么也没下班回家呢?”
    “还不是因为你布置的任务。”
    叶萧急切地问:“江河真正的死因查出来了?”
    方新说:“验尸报告上写的死亡原因是心脏麻痹,更详细一点的说法是:因
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这是直接的死因,可是,江河及其家族并没有
任何心脏病史。昨天我去查过他的病历了,也没有与心脏有关的疾病记录,其实
他的身体状况一直非常好,对他的尸检也证明了这一点。”

    叶萧说:“这些我都明白,现在的关键就是江河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心脏麻
痹?”

    方新停顿了片刻说:“叶萧,也许我们在对江河进行解剖的时候忽略了什么
东西。”

    “忽略了什么?”“他的神经系统,我怀疑可能是神经系统的原因引起了心
脏麻痹。”

    “他有神经系统的毛病吗?”“不,我是指他的神经系统可能感染了某种病
毒。”“可为什么血样里检测不出?”

    “病毒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它存在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本身不具有繁殖能
力,因此会潜入其他生物的细胞中,利用细胞来进行繁殖。病毒的存在首先依赖
于宿主的生命,如果宿主的生命消失,病毒的存在也就失去了依托。有的病毒可
以在死者的体内停留极长的时间。但有的病毒在宿主死亡后不久就消失,不留下
什么痕迹。如果在此之后再检验,就很难再查出来了。”

    叶萧紧锁眉头地想了一会儿,说:“那么究竟有没有导致心脏麻痹的神经系
统病毒?”“我现在只是在猜测,在没有更多的证据之前我是不会下结论的。不
过,我不会放弃的,我还保留着江河的血样和组织切片,我会去找我的导师,他
会给我帮助的。”

    叶萧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方新走到了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说,“叶萧,快点休息吧。
我知道,因为死者的脸长得和你很像,所以你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是吗?别担心,
我会努力把江河的死因搞清楚的。”

    叶萧终于笑了笑,说:“谢谢你。”
    方新离开了办公室。房间里只剩下叶萧一个人,他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黑
夜,一张脸正映在窗玻璃上,这是一张苍白而充满恐惧的脸。

    这张脸是谁的?是叶萧,还是江河?
    这是死者的脸。
    第三节窗外的夜色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片荒漠,布满着碎石和沙砾,残缺的土丘,还有
一轮苍凉的太阳。

    白璧怔怔地看着这幅画,这是她过去画的,一直挂在墙上。
    门铃忽然响了,铃声让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猛地摇了摇身体,摸了摸胸
口,长出一口气,才慢慢地开了门。

    原来是萧瑟,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短裙,手里捧着一大束白花快步地走了进来。
    “白璧,你还好吗?”萧瑟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个歌星。 白璧点了点头,
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束白花,轻声说:“谢谢。”

    她给萧瑟倒了一杯水,萧瑟对这里很熟悉,接过杯子微笑着说:“白璧,别
客气了。很抱歉,昨天江河的追悼会我没有来。”

    “算了,没什么,我不喜欢昨天的葬礼。”白璧说话有些倦怠,除了江河,
也只有在和萧瑟说话的时候,她才不感到紧张和压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真实的
心情。

    “江河倒底是怎么出事的?太突然了,我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萧瑟说
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她永远涂着眼影以衬托眼睛,但依然悄悄地流露出了一种
东西,这让白璧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死因不明,也许只是意外,可能他身体里有什么问题突然发作了。
他在研究所里工作到深夜,可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没有说话,我又打给他,
可是没有人接,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出的事,第二天早上,他的尸体在研究所里被
发现,我知道的就这些。”

    萧瑟点着头听完了白璧的话,她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奇怪啊,也许可以写
进小说了,不,写成一部戏,由我来扮演你的角色。”

    “别开玩笑了。”
    萧瑟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天我总是在想,江河这个
人,虽然有些土,其实,他还是挺有魅力的,知道吗?有时候,我也有些喜欢他,
因为,他很有男人味,我喜欢有男人味的男人。现在的男人就是缺少这种味道,
那些硬往自己胸脯上贴胸毛的男人,其实是最蠢的。”

    白璧听着她的话,渐渐地嚼出了些什么,她微微点了点头,说:“现在,一
切都结束了,别提这些了。”

    “好的,你很快就会忘了一切的。”萧瑟搂着白璧的肩膀,她觉得这就够了,
白璧的肩膀柔软,整个身体似乎越陷越深,有些微微的颤抖。

    白璧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笑了笑问:“那说些别的吧,你上次说你加入了
一个剧团,准备排一部新戏?”

    “是的,听说过一个叫罗周的青年作家吗?”萧瑟说。
    白璧摇了摇头。
    “哦,他现在还不太有名,也许是因为他写的东西人家看不懂,而人家看得
懂的又说他太俗了。现在他就担任我们那个剧团的编剧兼导演。我们在排一部新
戏,叫《魂断楼兰》。” “魂断楼兰?”白璧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

    “怎么了?”
    “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个字就有些不舒服。”
    萧瑟安慰她说:“你大概有些神经质了吧。从小你就神经兮兮的,说实话,
有时候你还挺让人担心的,我真怕你一不小心就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那我就
真的见不到你了。”还没说完,萧瑟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璧也想对自己笑笑,可是,她终究还是笑不出,只是嘴角尽量往上翘一翘,
她真的很羡慕萧瑟随时随地都能快乐地笑起来,尽管有的时候不合时宜。但忽然,
她想到了母亲,于是淡淡地说:“萧瑟,你说我会和我妈妈一样吗?”

    “白璧,你这个人,怎么又乱想了。好了,我给你说对不起,刚才我只是开
玩笑而已,别放在心上了,你不会有事的,你妈妈也很快就会回来的。”萧瑟伸
出手,摸着白璧的头发,让她的发丝在自己的手指间慢慢地滑落。

    “没关系,我知道我是一个永远都没有好运的人。”
    “别这么说嘛。”
    “我爸爸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出了车祸,他为了给我看病,连生日蜡烛都没
吹灭就走了,如果不是我,他绝对不会出事的。那年我十岁。接着,我妈妈精神
就不正常了,总是说些非常可怕的话,最后进入了精神病院,已经许多年了。而
我,在结婚的一个月前,永远失去了我的未婚夫,而且还是死因不明。简单地说,
我活到现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里,或许除了你之外,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差不多都离
开了我,也许我被染上了什么厄运吧。还有——”说着说着,她的鼻孔有些堵塞
了,于是只能停了下来。

    萧瑟叹了一口气说:“这些我都明白,但你不要害怕,至少还有我在。”
    白璧忽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我要你好好
地活下去,活一百岁。”

    萧瑟看着白璧那红红的眼圈和大大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她笑了笑回答说:
“没问题,就算你不让我活下去,我还是会好好活着的。一百岁太少了,一百零
一岁差不多。”

    白璧终于笑了一笑。
    萧瑟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说:“白璧,给你提个建议,晚上要把百
叶窗放下来,不然别人会偷看的。”

    “偷看什么?我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喜欢看这夜色,一片黑暗的远方有着
几点星星般的灯光,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世界对话。”白璧也把目光对准了外面。

    “又来了,真受不了你。好了,我走了,快把花放在花瓶里吧。过几天来小
剧场看我们排练吧。”然后她抄了一个排练的剧场地址给白璧,离开了这里。

    萧瑟是白璧最要好的女友。她们从小就是同学,似乎天生就有某种缘分,尽
管两个人的性格几乎完全不同。白璧小时候,虽然很漂亮,但是一直面色苍白,
看别人的时候总是盯着人家的眼睛,那种眼神让人家感到浑身不自在。她的话不
多,要么就是整天一个字都不说,要么就说些非常吓人的话,反正总是一副神秘
兮兮的样子。又由于她幼年丧父的特殊经历,许多人都认为她身上很晦气,是扫
帚星,许多孩子都不敢靠近她。但只有萧瑟,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她想办法接近
孤独的白璧,白璧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愿意耐心地倾听,而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害怕
地跑开,于是,她成为白璧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也是惟一值得信赖的同龄人。

    后来白璧学了美术,萧瑟则上了戏剧学院学习表演。萧瑟一直想成为一个演
员,但她没有门路,又不愿意做那种出卖自己的事情,只在几部三流的电视剧里
跑过龙套。最后,萧瑟只能回到本行演话剧了,现在排的,就是她的第一部戏。
但是,一直到现在,她和白璧的关系还是和过去一样好,在白璧和江河准备结婚
的时候,萧瑟也常跟在旁边为她出谋划策,当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白璧甚至还住
在她那里。

    萧瑟走了以后,房间里立刻清冷了下来,只有萧瑟的到来才能给这房子带来
一些生气,现在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白璧又有了一种失落感,心里潮潮的,她看
着插在花瓶里的白花,那种样式的白花很适合于用在葬礼上,她很后悔为什么不
在昨天的追悼会上也捧上这样一束白花呢。她一直都很喜欢白色,特别是白色的
花,也许这也是她的名字的象征。

    她又把目光对准了窗外的夜色。
    第四节他就是叶萧
    天气终于开始凉了,阳光收敛了起来,天色阴沉,一阵风掠过白璧的裙角,
轻轻地摆动着。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拐进了这条小马路,路上没多少汽车,行人也
很稀少,偶尔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从旁边走过。她说不清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来
过了,十年,还是十二年?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包括在
与江河交往的过程中。而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她经常来这里,数不清多少次了,
几乎每次都是父亲把她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摇摇晃晃地骑十五分钟左右来到考古
研究所。也有时候是母亲坐着公共汽车带她来,那时父亲经常要外出参加田野考
古,而母亲总是在星期天值班,把白璧一个人放在家里他们总是不太放心。就是
这条路,白璧还能清楚地记得在这条路上发生的所有琐琐碎碎。她有着很好的记
忆力,也可能是童年记忆更容易使人难忘。

    很快,考古研究所到了,与白璧童年时看到的相比,几乎一点变化都没有,
那门前的牌子,风格简洁的门框。一切都像是被埋在地下的文物,而十多年的光
阴只如同一夜。进门以后两边都是树丛,中间一条小路,能听到树梢上几只鸟儿
叫得起劲。但她轻轻地推开门,走进那栋小楼,按照过去的记忆穿过一条短短的
走廊,进入第一间大工作室以后,房间里所有的眼睛立即全都对准了她。他们认
识她,有的人是在江河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这个“未亡人”,也有几个三四十岁
的人,早在十多年前白正秋还活着的时候就见过小女孩白璧了。房间里一片寂静,
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白璧觉得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同寻常。她不
知道那些眼神里包含着什么,也许是惊讶,或者,是害怕。

    “白璧,我知道你会来的。”
    白璧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原来是研究所的所长文好古。文
好古的眼神很镇定,对白璧微微点了点头。

    白璧在他面前有些拘束,就好像面对父亲。但这一回她没有叫文好古叔叔,
而是说:“文所长,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走,去我的办公室坐一会儿吧,
这里的人都有自己手头的工作。”文好古把白璧带出了这间房间。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所长办公室很宽敞,只是采光显得不足,树丛的枝叶聚集在窗前,使房间里
有些阴暗潮湿。这里的光线使白璧感到陌生与不安,只能局促地站在一角。

    “快坐下啊。”文好古给她倒了一杯茶。
    白璧温顺地坐下了。
    文好古继续说:“白璧,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你上次来这里的
时候,还只有十岁,嘴巴里衔着一根冰棍,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样子。我依然还
能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你,现在,你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他看了看白璧,
然后叹了一口气,“而我们,却已经老了。”

    文好古已经五十岁了,至今依然未婚。在白璧的印象里,他似乎是不食人间
烟火的,一辈子要和古墓打交道了。

    白璧有些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会儿以后忽然说:“文所长,你怎么知道我会
来的?”

    “就在江河出事的那天,他说如果他死在这里,你就一定会来看的。”文好
古平静地说。

    “是江河说的?”白璧的肩膀一阵抖动,她的喉咙也有些难受,“原来,江
河早就预感到了自己要出事,难道这不是意外?”

    “是意外吗?”文好古反问了一句,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让白璧
也有些无法捉摸。许久之后,他的嘴巴里才挤出了后半句:“当然是意外,当—
—然。”

    他语气很奇怪,白璧又看了看文好古没有表情的脸,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她
刚要问,却欲言又止,文好古的眼睛里藏着某种东西,谁也无法看透。

    “但愿是意外。”白璧轻轻地说。
    “别说这些了,我也为江河的出事很伤心,他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一直在培
养他,他也许会成为像裴文中、贾兰坡那样非常优秀的考古学家的,他会创造考
古学上的一个又一个奇迹,最后站在荣誉的最高峰。哦,对不起,我不说了。你
怎么样?你应该把这些可怕的事情全忘了,不能陷在里面,你还年轻,还很漂亮,
你有的是机会。”文好古这才稍微露出一些笑容。

    “谢谢。”
    “哦,你妈妈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文好古的眼神在闪烁。
    白璧淡淡地说:“妈妈和过去一样,还是住在精神病院里,没有任何好转迹
象。”

    文好古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过她了,过几天我就抽空去一次。但是,
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你,我怕你会受不了这次事情的打击。”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文所长,怎么今天我没有见到许安多?”
    文好古有些哀伤地说:“许安多?你一定不知道,他也出事了,就在江河的
追悼会结束以后的那天晚上,在河边出了车祸,他开着摩托撞在河堤上,当场死
亡,惨不忍睹。”白璧的肩膀又开始颤抖了,她睁大着眼睛,似乎无法理解这一
切。她想起了那天追悼会结束以后,许安多叫住她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他
穿一身黑色运动装,跨上摩托车从殡仪馆门口绝尘而去的情景。白璧低下了头。

    文好古问:“白璧,你怎么了?我知道你听到这消息一定非常惊讶,不过事
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无法挽回,这些天,我们研究所都沉浸在这种气氛中。”

    白璧点了点头,说:“是的,这实在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许安多这样的人
也出事了。”

    “人生无常啊。”文好古把目光对准了窗外。
    “文所长,我能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地方吗?”白璧终于大着胆子问他了。
文好古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文好古带着白璧穿过走廊,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门口。他掏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边说:“自从江河在这里出事以后,这间
房间就被锁住空了起来,因为没有人再敢在里面工作了。”

    门被打开了,这里的空气很闷,让白璧的呼吸有些难受,她注意到窗户全关
着,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房间里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些电脑和考古仪器。
一面墙壁边上放着一排柜子,里面陈列着一些陶罐之类的文物,其中最显眼的还
是那具死人的头骨。白璧看着这具狰狞的头骨,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知道那是江
河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来,指着那个头骨说:“知道吗?这是唐朝一个太子的
头骨,是江河亲手挖出来的。”

    白璧说:“也许,它就是惟一的目击证人。”
    文好古意味深长地说:“是啊,如果死人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这里的一切都没动过,全都是江河出事的那晚的摆放。公安局来仔细地查
过,但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电脑是被他硬关机关掉的以外,还有一台进口
的仪器也是直接拔掉插头的,可以肯定他死前在操作电脑和这台仪器。也许有什
么特别的事,使他中断了工作,立刻拔掉了电源。来,就是这儿。”

    文好古在一张桌子前面指着一台电脑和一台仪器。
    白璧走了过来,看着这些,感到有股特殊的气息向她扑来,额头沁出了一些
汗珠。

    然后,文好古又指着地面,神色严肃地说:“那天早上,江河的尸体就是在
这里被发现的。”他仰起头,呼出了一口气,接着说:“江河头朝下俯卧在地面
上,头朝着门的方向,嘴唇贴着地面,双手紧紧握拳,据说死后他的手指无论如
何都掰不开,是用钳子才把手指掰开的。”

    白璧问:“他的手里握着什么?”
    文好古看着白璧的脸慢慢地说:“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白璧沉默了,她
现在不需要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地面,想象着那天的情景。她似乎能看到江河
倒在她的脚底下。伸出一只手,紧紧握拳。

    许久,白璧才抬起头,也许刚才有些失态了,她平静地对文好古说:“文所
长,这台电脑里有什么内容?”

    “这是江河专用的,我也不太清楚,出事以后公安局把里面的内容复制过带
走了,好像都是一些研究中的数据。”

    “那么这台仪器呢?”白璧伸出手,轻轻摸着这台仪器的表面,一抹淡淡的
灰尘沾上了她的手指。

    “这台进口的机器我也不太会用,事实上我们研究所里只有江河会操作这台
机器,他确实很有才华,对每样东西都很精通。这台仪器有一个扫描窗口,可以
对各种文物进行透视和扫描,并且根据考古人员的指令自动进行数字化处理和计
算,得出各种指标和数据。至于那天晚上江河用这台仪器到底测试了什么东西,
得出了什么数据,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白璧点了点头,她指着眼前的这张桌子问:“这是江河专用的桌子吗?”
    文好古说:“是的。”
    “我能看看他的抽屉吗?”她试着问。“当然可以,公安局来检查过,说里
面全是江河的私人物品,留给死者家属处理。后来江河的父母一直没来拿,你是
他未婚妻,当然可以拿走。”

    白璧伸出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抽屉拉了出来。在停顿了片刻之后,
她抬起头对文好古说:“对不起,文所长,我能不能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

    “哦,没问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好,我出去忙所里的事了,一会儿出来
以后别忘了锁门。”说完,文好古轻轻地走出了这间屋子,顺便把门带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空空荡荡的,门关着,寂静无声,也许江河出事
的那一晚也是这个样子的。她又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心里越来越潮湿,就像是掉
进了沼泽地里,挣扎着,却无法摆脱被吞没的命运。她又低下了头,抽屉里的东
西不多,有几张上个月的报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还有几本历史学和考古学方面
的专业书籍,最厚的那本就是《历史研究》。还有一副手套,一个放大镜,几把
小镊子和小竹签,这都是江河在考古时候使用的随身工具。在抽屉的最里面,有
一串钥匙,她拿起那串钥匙,她没见过江河有过这种钥匙,可能是他备用的。没
有其他的东西了,全在这里,白璧长出一口气,她是有着期待的,期待发现什么,
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许早就给警察拿去调查取证了。她摇了摇
头,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历史研究》,随便翻了翻,忽然,从书页里掉出了一本
小簿子。白璧仔细地看着这本小簿子,薄薄的,白色的封面,她轻轻地打开小簿
子,看到簿子里的开头用黑色墨水的钢笔写着这样的文字——

    荒原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
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献给埃兹拉。庞德 最卓越的匠人
    一、死者葬礼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搀和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
    原来是艾略特的《荒原》,白璧过去读过的,虽然不敢说很喜欢,但其中有
几句让她的印象很深刻。但她能看出,这些笔迹绝对不是江河的,江河写的字很
粗犷,而这本簿子里的字看上去很细腻隽秀,应该是女孩子写的。她又往下翻了
几页,没错,就是这首长诗,足足抄写了好几页纸,一直写到最后两行的“平安。
平安——平安”。

    最后的诗作者名字当然写了“艾略特”。
    但下面还有一行字让白璧感到了不安,在“艾略特”三个字的下面还写着—
—“聂小青赠江河”。

    “聂小青”?白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她是谁?初看这个名字,立刻
使她联想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故事《聂小倩》和一部据此改编的叫《
倩女幽魂》的电影,那是一个女鬼的名字,与一个书生发生了一段脍炙人口的故
事。当然,这个聂小青自然不是蒲松龄笔下的人物,也许聂小青的父亲喜欢看聊
斋故事,所以给女儿也起了这么一个撩人的名字吧。

    毫无疑问,这首艾略特的《荒原》应该就是这个叫聂小青的女子抄写下来的,
她把这本簿子送给了江河。这本簿子安静地躺在江河的抽屉里,直到白璧看到它。
原来事情并没有白璧想象得那么简单,她的心里再一次潮湿起来,她拿起这本簿
子,继续翻下去,后面的十几页全都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她轻轻地把簿子
背面朝上放在了桌面上,此刻,她终于看到了簿子背面的封底上写着的两个字—
—诅咒。

    白璧可以肯定,这两个字是出自于江河的手笔。诅咒?诅咒什么?白璧轻轻
地念了出来——诅——咒——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的肩膀像是被人用力地摇晃着,她低下了头,浑身
发冷。她再也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了,她要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纠缠着她的
东西。她随手拿起了这本小簿子,还有抽屉里那串钥匙,她把小簿子和钥匙都放
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快步地走出了这个房间,并且把门给锁好了。

    她不想再去见文好古了,只想快一点走出考古研究所的大门,她已经忍受不
了这里的气氛了,尽管这曾经是她所熟悉的。穿过阴暗的走廊,刚走到大门口的
时候,迎面过来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他对白璧笑了笑说:“你就是白璧啊,果
然长大了,还记得我吗?”

    白璧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城府很深。她努力
地搜寻着对眼前这张脸的记忆,终于有了些淡淡的印象,她断断续续地说:“那
时候,我爸爸好像要我叫你林叔叔,是不是?”

    “你的记性真好,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时常在你爸爸的工作室里画画,有一次
在考古遗址的测绘图上画上了苹果和生梨,真有趣。我叫林子素,是这里负责管
理出土文物的。”

    白璧点点头,终于想起眼前这个人了,那时候,林子素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
小伙子,刚进研究所,她只记得他穿着打扮总是一副很时髦的样子。她淡淡地说
:“你好,今天我只是来看看江河出事的地方。”

    “哦,忘了这一切吧,不要再来了,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林子素的语气忽
然严肃了许多。

    怎么和许安多那天说得一样?白璧心里有些疑惑,她反问道:“对不起,到
底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求求你了。” “白璧,你还年轻,前头的路还
很长,不要因此而冒什么风险,这不值得。”

    “什么风险?告诉我吧。”
    “你看,江河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也应该知道,许安多也死了,这两个
人你都认识,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林子素冷冷地说。

    “更多的人?你是说这不是孤立的事件?还另有隐情?真有那么可怕吗?”
白璧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林子素摇了摇头:“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见。”
他转身就要走了。

    白璧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礼地叫住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
—聂小青是谁?”

    林子素慢慢地转过头来,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然后缓缓地说:“问这
个干什么?”

    “对不起,只是想知道一下。”她有一种执着。
    “只是一个在这里实习的硕士研究生而已,是古生物研究所的李教授推荐来
的,只在我们这里实习了三个星期就走了。有什么不对吗?”

    “谢谢,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林子素锁起了眉头,轻轻地说:“别再管这件事了,噩梦才刚刚开始,相信
我吧。”说完,他回头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阴暗的走廊深处。

    四周没有人,又是一片寂静,白璧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有点冷,她快步走
出这栋楼,沿着那条小路穿过树丛,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

    走出大门,稍许有了一些淡淡的阳光,她苍白的皮肤才略微有了一点血色。
眼前的马路依然清冷,刚要离开这里,她发现对面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白璧
把目光投向了马路对面,看到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在看着她。

    “江河。”她轻轻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瞬间,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深刻的恐惧中却夹杂着一股兴奋,她几乎就要
冲过马路去了,然而,一辆疾驶的汽车从马路上开过,阻拦了她的步伐,她继续
停留在研究所门口。不,那个人不是江河,虽然确实长得很像,但绝不是同一个
人。白璧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对自己嘲讽了几句。但她又不得不抬起头,
看着马路对过的那年轻男子,他个子挺拔,和江河一样的脸部线条简洁有力,表
情似乎略带些忧郁,但是眼睛却特别锐利,似乎能把她给看穿。这种目光让白璧
有些难受,她不想再看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马路对面的那个男人静静地看着白璧的离开,然后继续站在那里观察着考古
研究所的大门。

    他就是叶萧。
    第五节除了窗外的风声
    白璧坐在柔和的灯光下,打开了那本从江河抽屉里带出来的小簿子。照着聂
小青抄写的诗句,她又一次轻声地念出了艾略特的《荒原》。

    她的声音非常柔和,江河曾说过,他总是为她的声音所着迷,听她说话是一
种奇妙的享受。现在,这声音在白璧的房间里回旋着,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窗户上,地板里,发出低低的回声。这纸上的笔迹确实很漂亮,黑色钢笔水构成
的一笔一划都显示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字代表着人的气质,她始终相信这一
点。她似乎能从这些笔迹里看出聂小青的样子,她的眼睛,鼻子,脸颊,特别是
她的那只握笔的手。想到这个,白璧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她不愿再去想那个叫聂
小青的女子了,只不过是抄写了一遍而已,白璧过去也抄过不少自己喜爱的诗,
这很正常。现在,她能想象的,只有艾略特,那个出生在美国后来却成为了英国
公民,有着不幸的家庭生活的诗人,他的妻子薇薇安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十一年,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荒原》这样的杰作。

    当她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忽然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白璧似乎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什么东西——“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还有——“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这是什么意思?也许只是气氛与情绪的渲染,
然而在此刻,却令白璧毛骨悚然。是艾略特在诗中的语言吗?也许每一个人,都
无法逃脱背后的影子,也无法逃脱恐惧,因为我们都将归于尘土,而尘土里埋着
的是永恒的恐惧。但现在,即便没有尘土,白璧也似乎能触摸到这种恐惧。

    她继续念下去——
    风吹得很轻快
    吹送我回家去
    爱尔兰的小孩
    你在哪里逗留?
    ……
    不知道念了多久,才把这首长诗全部念完,嗓子里立刻感到有些干渴,她喝
了一杯水,感到额头有一些汗珠。她再一次看了看最后那一句话——“聂小青赠
江河”,而且就在江河出事的不久之前,也许不该胡思乱想,但是白璧的脑海里
还是浮现出了江河接过这本簿子的情景。江河一定也念过这本簿子里的《荒原》,
他在念荒原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她对自己说,现在一
切都结束了,白璧忽然又问了自己一遍,一切都结束了吗?她不知道答案。

    合上这本簿子,她又看到了背面的“诅咒”两个字,江河写这两个字干什么?
为什么要写在这本簿子后面?难道只是巧合,或者,这本簿子确实象征着什么东
西?她又想起了今天在考古研究所里林子素的话,也许还会有人死的,这不正是
诅咒吗?谁的诅咒,诅咒了谁?白璧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璧又想起了江河出事前一个月从新疆归来的那一晚,也许死亡的种子,已
经在那时种下了,而在去新疆之前,他不是这样的。江河那双眼睛又出现在了她
的脑海中,那眼睛里有着西北的荒原,有着茫茫的大漠,她知道,他们去的是罗
布泊,罗布泊里有一处伟大的古代文明遗址,那就是楼兰。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还不到十岁,文好古来到了她家里,和她
爸爸激烈地讨论着关于楼兰文明的种种话题。妈妈似乎在回避他们的讨论,而小
女孩白璧就坐在他们旁边,一点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记得爸爸坚决反对
再去那里进行考古活动,白正秋说话时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种恐惧,那种深刻的
恐惧使得那一晚在白璧的记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的,她终于记起来了,爸
爸曾经说他去过楼兰遗址,一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白璧出生以前,第二次是
在白璧出生后不久,而且第二次是和妈妈一块儿去的。

    父亲一定留下了什么,她记得父亲有一大叠资料都放在家里,这些都是他自
己个人抄录下来的,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每晚父亲都会拿出这些资料仔细地看着,
然后再小心地放回去。白璧站了起来,来到另一间房间,这里放着一些旧家具,
其中有一个大书橱,门关着,积着许多灰尘。白璧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书橱,也
许是不愿再想起失去父亲的痛苦。但今天,她决心把书橱打开。

    书橱打开以后,一股强烈的霉味让她别过了头去,过了好久,那种味道才慢
慢散开。白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全是厚厚的资料,有
手抄的,也有印刷品,很多很多,她花了很久才把这些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实在太多了,她粗略地翻了翻,这些资料的内容从旧石器时代到民国一应俱
全,既有历史学的研究和古代文献抄录,也有考古发掘报告的复印件和文物的资
料图片,还有父亲自己所做的一些记录和论文。要全部看完,恐怕要好几个星期
都不止。

    还好,父亲是按照地域分布把这些资料有序地排列的,所以,白璧很快就找
到了新疆部分的资料。她发现这部分的资料相当多,也许父亲对西域考古特别有
研究。在父亲保存的关于新疆各古代文明的资料中,又以楼兰的那一部分最多。
白璧把这厚厚的一部分东西单独拿了出来,随手抽了几份资料看了起来,于是,
遥远的罗布泊与楼兰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如同那幅墙上的画,铺展在她的眼前—

    罗布泊在若羌县境东北部,海拔780 米,残存面积约2400-3000 平方公里,
现已完全干涸。罗布泊本是孔雀河的蓄水池。在孔雀河三角洲上,胡杨、红柳成
林,芦苇遍野,聚集无数野兽和鸟类。早在公元前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已有
人类定居。在孔雀河下游三角洲和罗布泊沿岸发现过许多细石器文化点。

    中国汉文古籍早有关于楼兰的记载。在西汉探险家张骞的笔下,罗布泊叫做
“盐泽”。后来楼兰国王暗通匈奴,刺杀汉使,汉派大将灭楼兰国,改其国号为
都善。楼兰其实是一个城邦国家,这一点类似于古希腊诸国,而楼兰城为其首邑。
直到魏晋时代,楼兰依然在文献中有着重要的地位。

    楼兰国在汉、晋繁荣时期,绿野千畴,粮食自给有余;商道上骆驼队络绎不
绝,驿馆旅客常满;寺庙钟鼓声悠扬,佛事频繁;中央政府派兵屯垦,管辖远近
地区。但是,楼兰古国在经历了辉煌的巅峰后不久,也就是公元四五世纪,就渐
渐地在史书中销声匿迹了,当玄奘西行路过此地的时候,发现楼兰已是一片荒无
人烟的大漠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楼兰就这样在人们的记忆中被遗忘了。

    直到一千多年之后的公元1900年,这一年的3 月28日,来自瑞典的探险家斯
文。赫定正在罗布泊西部探测,他的维吾尔族向导阿尔迪克在返回考察营地取回
丢失的镐头时,遇到风暴,迷失了方向。但勇敢的阿尔迪克凭着微弱的月光,不
但回到了原营地摸到了丢失的镐头,而且还发现了一座佛塔和密集的废墟,那里
有雕刻精美的木头半埋在沙中,还有古代的铜钱。阿尔迪克在茫茫夜幕中发现的
遗址,后经发掘,证实就是楼兰古城。古城能重见天日,首先归功于阿尔迪克的
发现。斯文。赫定在回忆里写道:“阿尔迪克忘记了镐头是何等的幸运!否则,
我绝不能回到这座古城,这个给亚洲中部古代史带来新光明的重要发现,至今也
许不能完成。”

    1901年3 月4 日到10日,斯文。赫定又来到这里,雇佣民工在楼兰城中随意
挖掘,取得了大量汉五铢钱,精美的汉晋时期丝织物、玻璃器、兵器、铜铁工具、
铜镜、装饰品,陀罗风格的木雕艺术品。具有极高史料价值的汉晋木简、纸质文
书即达270 多件;随斯文。赫定而至的斯坦因也在楼兰古城又发掘了大量文物,
仅汉文文书就达349 件,还有为数不少的癙卢文文书。大量文物特别是纸质文书
能够保存下来,这与当地干燥的气候有着直接的关系,就像古埃及的沙漠中能够
把四五千年前的宝藏给完整保存下来一样。

    楼兰遗址坐落在罗布泊西岸,坐标东经89°55′22″,北纬40°29′55″。
整个城市被扯碎成条条块块,台地上残留着残墙断壁。城墙西、北两面均长327
米,东、南各长333.5 米、329 米,全城面积108240平方米。残存最长的一段城
墙长60.5米,厚8 米,残高3.5 ~4 米,由板筑夯土而成。城内分三个区域。东
北为寺院,以佛塔为主。残塔高10.4米,呈八角彩;塔基直径19.5米,下层板筑
夯土,上层垒砌土块。西南为行政区,房屋坐北朝南,最大的中厅有房三间,面
积106 平方米;墙以文木为架、红柳编网、外涂草泥而成。西部和南部为住宅区,
也是红柳编的苇墙,最大宅院可达350 平方米。城中有古水道,自西北向东南穿
城而过。城东北发现多处墓葬群,随葬品有铜镜、汉钱、织锦、漆器、玉器、木
碗、陶罐、耳饰等,为汉、晋时代遗物。

    白璧又找到了一份父亲专门收集的许多著名学者发表的论文的复印件,这些
文章都涉及到了楼兰文明神秘消亡的原因。白璧粗略地看了看,各种说法有着很
大的差异,有人认为是上游来水断绝,被迫放弃城市造成的。也有认为是自身脆
弱的环境遭到了破坏,大自然对人类进行了惩罚。更有人认为是外敌入侵,以武
力毁灭了楼兰文明。在各种各样的传说和推测中,这一切似乎已成为了一个千古
之谜。

    然而,在关于楼兰消亡的最后一段材料的后面,白璧看到了父亲写下的一行
文字:“他们都想错了,楼兰的消亡绝不是以上任何一种原因。”

    父亲总喜欢到处写下一些感想和论断,但如此大胆的论点确实罕见,因为那
些论文都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写的,他们都是权威,而她父亲生前不过是一个默
默无闻的无名小卒而已。

    在一叠纸张中,白璧看到了几张复印件,复印的是一种特殊的文字。总共有
十几页,每页都有几十行,有几行文字是残缺不全的。这些文字看上去是线形的,
整齐地横向排列着,大概是某种古老的文字。白璧看着这些文字,竟有些似曾相
识的感觉,她的后背立刻冒出了汗,尽管这些纸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这更令
她感到不安。

    她努力地在脑子里回想眼前这些文字的影子,于是这些文字好像动了起来,
在她面前翩翩起舞,她的耳畔仿佛听到了那古老的音乐,摇晃的灯火,细细的腰
肢和大大的眼睛。她终于记起来了,那是一个梦,十岁那年的一个梦,一个女人
来到白璧的梦里,在墙上,写了几个字,对,就是这种文字,虽然看不懂,但写
的笔法和线条,毫无疑问就是这一种。就在做了那个梦以后的第二天,父亲就出
了车祸永远与她分开了,所以,她永远记得那个梦。

    在这叠复印件的后面还附着一篇父亲自己写的论文,论文不长,题目却长得
吓人,叫《在楼兰遗址出土的*0卢文文书中关于宗教内容的解读》。论文内容写
的很深,不是专业人士很难看懂,她只粗略地看了看,才知道刚才复印件里的那
些古老文字叫“*0卢文" ,*0卢文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表音文字,其字母最早可追
溯到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官方文字阿拉美文草书的变体。这种文字后来作为中
亚贵霜帝国的官方文字之一流行于中亚广大地区。一开始用于拼写中古印度河流
域雅利安语的俗语方言,流行于白沙瓦一带,那里诞生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产物
——著名的犍陀罗文明。大约公元二世纪末,犍陀罗文明和*0卢文开始向帕米以
东传播,一度成为塔里木盆地许多国家,如疏勒、于阗、楼兰和龟兹的官方语言。
于阗、疏勒和龟兹诸国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文字,只有楼兰人还继续使用*0卢文直
至公元4 世纪末。

    在这些资料的最后,白璧发现了几张黑白照片,那肯定是父亲摄下来的,她
知道家里有一台海鸥牌的翻盖的黑白照相机,父亲时常摆弄这台老相机,拍摄者
是从上往下看镜头的,那已是另一个时代了。眼前的这些照片拍摄的是茫茫的荒
原,她看着照片里的荒原,那些碎石和沙砾,残缺的土丘,全都是黑白二色组成,
单调而简练。她又想起了自己墙上的那幅画,她开始明白父亲死去的那一天,看
到这幅画以后为什么会如此的惊慌失措。

    她梦见的东西,全是父亲所见过,甚至拍摄下来的。还有几张古楼兰遗址的
照片,高高的佛塔,空徒四壁的房屋,还有,荒漠中的坟墓。更惊人的照片是一
排死人的遗骸,全都是干尸,尽管看上去已经发黑了,面目狰狞,但应该说保存
得还是很好的,这些近乎木乃伊的古楼兰人就这样陈列在亘古荒原上的阳光下,
可能是刚刚被挖出来的,父亲用自己的照相机拍下了它们。

    但是,最后一张照片令白璧吃惊,那不是什么遗址的照片,也不是什么古人
类,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人的照片,她穿着一条不知是什么少数
民族的裙子,肤色非常白皙的,眼睛特别大,鼻梁挺直,乌黑的头发扎成了许多
小辫子。那个女人大约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在阳光下站着,背景看不清楚,好
像有树有房屋。

    那个女人的脸上挂着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表情,那薄薄的嘴唇和微翘的嘴
角还有漂亮的下巴似笑又非笑。特别是那双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眼睛,那绝不是汉
人的眼睛,那眼睛只属于古老遥远的西域,是那么神秘莫测,那眼睛里似乎还隐
含着许多古老的谜。以至于许多年以后,这张黑白的照片摆放在白璧的眼前时,
也让她为之神往。

    白璧有些颤抖,她静静地看着照片里的女人,隐隐约约间,她仿佛觉得照片
里的人正在对她说话。

    她侧耳倾听,却什么都听不到,除了窗外的风声。
    第六节究竟是谁的背影
    阳光终于洒进了房间,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朦胧的光线。她知道自己
整晚都没有睡好,醒来以后的脸色应该更加苍白了,白璧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头发,
发丝在手指间缓缓地滑落。

    一个小时以后,一切洗漱完毕,她坐在窗前,摊开了画夹和调色板。白璧现
在以给画廊卖画为业,她对成为一个画家没有兴趣,尽管小时候父亲总是对此寄
以厚望。她只是想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师,画师就是一种匠人,她觉得做一个匠人,
要比成为一个大师更加有意义。匠人总是默默无闻的,匠人的作品是能够被大多
数人所见到的,匠人只知道快乐地工作,没有什么更大的负担,她喜欢匠人的感
觉。那些陈列在街边画廊里的画,也许值不了多少钱,当然,偶尔也可能被某个
暴发户看中一掷千金地买下其中一幅。白璧对此没有特别的感觉,她只需要画廊
按时地付给她报酬,她按时地交画就行了,其余的似乎都与她无关。

    今天画什么呢?
    她想画罗布泊。于是,她开始用铅笔在画纸上打起了轮廓。只刚刚画出了一
条地平线,门铃突然响了。白璧放下笔,走到门前。她还以为是萧瑟来了,但是,
打开门以后,她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她熟悉那张脸,但是,却不熟悉那个人,因为她从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
不是她的江河。她的江河已经化作了骨灰,深埋进了大地,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
她面前了。尽管她觉得眼前的这张脸非常熟悉,但是,他的眼神却是陌生的。白
璧当然立刻就想了起来,昨天上午在考古研究所的门口,这个男人曾经站在马路
对面看着她。是的,她记着这个人的眼睛,而且,她还记得一句话——“熟悉的
脸是最大的陷阱”。于是,她有了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她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
小心地问他:“你是谁?”

    男子从怀里拿出了证件放在白璧眼前,证件上的名字是叶萧,单位是市公安
局。白璧点了点头,把他放了进来,并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
警官。”

    叶萧还以那种眼神看着她说:“没关系,我工作的时候一直都穿便服的。你
就是白璧?”

    “是的。”白璧回避着他的目光,其实更多的是不愿意见到他那张看似熟悉
的脸。

    “我叫叶萧,是负责江河的案子的。”走了几步之后,他看到了房间里铺开
的画纸和颜料。“对不起,请问你是画家吗?”

    白璧淡淡地说:“不,只是给画廊画一些专供出售的画而已,谈不上画家。”
    “哦,你在画什么?”
    “哦,没什么。”她开始收拾起画纸和颜料了,叶萧站在身边看着她,这让
她有些紧张,以至于把调色板里的一些颜料擦在了手上。“对不起,我去洗一洗
手。”

    白璧快步走进了洗手间,叶萧还是站在房里看着周围的摆设和装修,他能听
到洗手间里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他注意到了墙上挂的那幅画,仔细地看着,只是
觉得有些异样,其实他也是学过美术的,在考公安大学以前,他一度梦想考美院,
但是后来失败了。洗手间里的水声消失了,白璧走了出来,叶萧发觉她有一些局
促不安,当然这很正常,许多人在接受警官询问的时候都会如此。

    叶萧终于要问正题了:“我听说你和江河本来已经预定好了下个月就结婚是
吗?”

    “是。”
    叶萧觉得自己的目光是不是过于锐利,而让白璧有些害怕了。于是,他的目
光和声音都柔和了下来,说:“案卷里写着你曾经告诉警方,说江河出事那晚你
曾接过一个电话,后来证实确实是从江河出事的房间里打出去的。”

    “我早就猜到了。”
    “嗯,这么说你和江河的关系一定非常好,那也难怪,马上就要结婚了,心
有灵犀也是很正常的。能不能谈谈江河这个人?”

    白璧显得有些冷淡:“没什么好说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们应该早就调
查清楚了。”

    “白璧,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来调查一些问题而已,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
诉我就可以了。”叶萧尽量说得温和一些。

    “他从来不会和别人结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社会关系,他没有任何不良
嗜好,身体也一直很健康,也许只有天知道他是怎么出事的。”

    “天知道?”叶萧重复的语气有些奇怪。
    “告诉我,江河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我知道,现在就不会来找你了。至于具体的情况,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看白璧的眼睛,几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在心里暗暗
地责怪自己,他知道这样会让对方产生误解,尤其是像白璧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白璧的眼睛非常有吸引力。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以
严肃的语气问:“对不起,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江河出事以前,你最近一次见到
他是什么时候?”

    “是他从新疆回来以后的那一天。那天晚上,他来到了这里,他告诉我,他
刚刚随着考古队下火车。他显得非常疲惫不堪的样子,说话也很吃力。特别是他
的眼神很奇怪,似乎有些东西瞒着我。他只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
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以后的几天,我给江河打过好几个电话,约他出来,但他在
电话里推说他最近的工作很忙,一点空闲的时间都没有,等他忙完这些事情再说。
就这样,一直到他出事的那一晚,我都没有再见过他。”说着说着,白璧的头有
些隐隐作疼了。

    “请问,他说最近他的工作很忙,那么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工作呢?”
    “不知道,我从来不问关于他工作方面的事,我只知道,他们去新疆是去罗
布泊进行考古的,足足去了一个月的时间,中间渺无音讯。”说完,白璧看到叶
萧拿出一只笔,把这些全都记在了本子上。

    叶萧拧着眉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江河的同事许安多吗?”
    “他已经死了。”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他是出车祸死的。”叶萧已经确信她和许安多也很熟
识。

    “不。我不相信江河与许安多的死只是意外。”
    叶萧的心头一跳,眼前这个女孩的话与他不谋而合,但是他还不能轻易流露
自己的观点,只是淡淡地说:“为什么呢?”

    “许安多是在江河的追悼会结束以后的那一晚出事的,追悼会结束以后,他
曾经和我单独谈过,他说我无法明白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我追问他发生了什么
事,他却死活不肯说。后来就走了,没想到,那晚他就死了。一定还有什么事是
我们所不知道的,警官,你说呢?”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提供的情况,这对我们帮助很大,不过,不必
叫我警官,我听着不舒服,就叫我的名字叶萧好了,好吗?今后我们还会经常打
交道的,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好的,叶萧。”
    叶萧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不起,刚才差一点忘了,我查过你的资料,
你的父亲过去也在江河所在的那个考古研究所工作是吗?”

    “他已经在十多年前出车祸去世了。”白璧淡淡地说。
    “对不起。”
    她苦笑了一下:“没什么。”
    “那么你母亲呢?”
    “她住在精神病院里,自从父亲出事以后精神就不正常了。”
    “哦,对不起。好,那么,谢谢你的配合,我想,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有价
值的线索,实在麻烦你了。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事情请给我打电话,请放
心,我没有什么休息天,不分早晚,随时都会来的。”说完,叶萧把自己的名片
递给了她。

    她接过名片,仔细琢磨着叶萧所说的话,特别是“有什么事情请给我打电话”,
而且“不分早晚,随时都会来的”。那么潜台词就是自己可能有危险,难道,在
江河与许安多之后,还会轮到她自己?她抬起头看着叶萧,眼神中充满着不安。

    “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我走了。”叶萧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住局势了,他
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门口。刚想说再见,他又回过头来对白璧说:“还有,
昨天我在考古研究所门口看到了你,你的脸色似乎很不好。”

    “是的。”白璧有些惭愧。
    “不要再去那里了,相信我,那家考古研究所有问题,不要去冒险。”
    “你认为还会有人出事吗?”
    “也许吧,现在谁都说不清,如果说得清就好了。”叶萧也有些无奈。
    他也说不清,也许真的还会死人,白璧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寒意,她脱口而
出了两个字:“诅咒。”

    “你说什么?诅咒?”
    “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胡思乱想来着。”白璧匆匆地解释。
    叶萧又锁起了眉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白璧的眼神,他知道绝对没有她说得
那样简单。但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再见”,然后离开了白璧
的家。

    叶萧快步走下楼梯,回到马路上以后,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十字路口。十多
年前,白璧的父亲白正秋,就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出了车祸,他努力想象着白璧刚
才所描述的场景。一边走着,他一边轻轻地念着白璧所说的两个字——诅咒。

    白璧正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马路上的叶萧,她却依然分不清,那究
竟是谁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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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节渗入了一股凉意
    白璧过去没来过这里,迷宫般的十字路口一个接着一个,她按着萧瑟给她的
地址穿梭在梧桐树下,终于找到了那家剧场。

    剧场的门口没有人进出,只贴着一张劣质的演出海报,白璧也画过类似的海
报,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一张画得确实不怎么样,美术学院的学生画的也比这一
张好。海报的背景是土黄色的荒漠,天空涂成了铅黑色,并且笼罩着许多乌云和
闪电。在画面的正中,画着一个长得像新疆人的女子,头上带着许多珠宝首饰,
穿着一件华丽的衣服,但是,女子的脸被画得像日本漫画里的女主人公,眼睛大
得有些夸张了,表情似乎也很可怕。白璧想这样的画面似乎只能吸引中学生。在
海报的右边,自上而下写着几个字——魂断楼兰。

    楼兰。又是楼兰,白璧看着这两个字,心里有些不舒服。在海报的下面,印
着演出日期,就在十来天之后。她缓缓走进了剧场,门口没有人管,在黑暗的通
道里走了一段,直到推开剧场的门,才看见了前面舞台上的灯光。

    剧场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大,有些狭小逼仄,空荡荡的座位上散乱地坐了几个
人,不知道是剧团的人员还是和她一样纯粹是来看排练的。她选了一个最阴暗的
角落坐下,看到舞台上的排练正在进行之中,只是灯光有些暗,也没有音乐,就
连舞台背景看上去也只完成了一半,但演员们都穿着剧服。舞台上站着好几个人,
穿着不中不洋的衣服,在最正中有一把还算是漂亮的椅子,一个带着王冠,穿着
长袍的人坐在上面。那人的脸上贴着许多胡子,弄成了大胡子的新疆人形象,看
来那个角色应该是国王。

    忽然,在观众席的最前排坐着的一个人喊了一声:“这一幕太差劲了,你们
下去吧,现在开始准备排第三幕。”

    前面的舞台一下子暗了下来,没有落幕,只见舞台上黑色的人影晃来晃去,
偶尔有几个男人在黑暗中大声吆喝。白璧的眼前只看到这些,黑蒙蒙的等待中,
她的脑子里全是那晚所看到的楼兰的照片。终于,舞台上亮起了一束光线,一个
女子静静地坐在舞台正中,虽然化了很浓的妆,但白璧一眼就看出了那就是萧瑟。
萧瑟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很是显眼,她睁大着眼睛看着台下,然后目光又柔和
了下来。接着,她开始独白:

    “夜色朦胧,万物入眠,楼兰城,在睡梦中沉醉着,只有花园里的玫瑰,静
静地吐露着芬芳。今天,于阗王子来到了这里,托人传书约我在此相会。我的心
情忽而紧张,忽而兴奋,于阗王子是沙漠中最神奇的勇士,他率领军队击败过强
大的柔然人的入侵。他还是西域最有名的诗人,精通历史与地理,还能观察天文
和气象,他出没于沙漠中所有女人的梦。然而,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的脸,我必须
蒙着脸,因为楼兰女子的面容是不能轻易被陌生人见识的。王子啊,我该怎么才
能向你表达呢?”

    说完,她将一块黑色的面纱,蒙在了自己的脸上。白璧觉得现在萧瑟在台上
的样子就像是个阿拉伯女人。

    接着,舞台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萧瑟兴奋地说:“王子来了。”
    但是,上台的并不是王子,而是两个全身盔甲的武士。
    萧瑟惊慌失措,高声叫道:“你们是谁?”
    那两个武士没有理会她,抓住了她的手臂,萧瑟大叫起来:“我是楼兰的公
主,你们若对我无礼,父王一定会使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武士异口同声地说:“公主,对不起,我们是奉了国王的命令来带你回
宫的。”

    萧瑟说:“难道是因为父王已经接受了柔然可汗的聘礼,他要把我嫁到柔然?”
    两个武士不回答,继续拉着她的手,把她拖向幕后,萧瑟大叫着:“父王啊,
父王,你为什么要对女儿这样?”

    萧瑟和两个武士都消失在了舞台上,白璧没有想到萧瑟居然就是这么出场的,
只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又下去了。接着,她看到舞台上又亮起了一道光束,
“于阗王子”上台了。王子穿得飘逸潇洒,神色焦虑地向四周张望着,他边看边
说:“我约楼兰公主出来相会,可是,这里却没有人影,难道是公主不愿意吗?”

    这时,舞台上又亮起了第二束光线,又一人影出现了,那是另一个女人,穿
着很薄的纱裙,那纱裙是紧身的,把她修长的体形近乎完美地呈现了出来。白璧
看着台上的女人,心里忽然一阵奇怪的感觉泛起,她有些莫名其妙心跳为什么突
然加快了。台上的女人也蒙着面纱,看不清相貌,只能看到面纱上面露出的两只
漂亮的眼睛,舞台上的那双眼睛,让白璧想起了什么。头发披散着,与刚才的萧
瑟不同,萧瑟的头上戴满了各种装饰,而她则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好像是民间的
女子。女子缓缓地走过舞台,步履轻盈,似乎不是人间所能有的。总之,白璧感
到舞台上此刻给她的感觉与刚才截然不同,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现在台上的女子带
来的。

    王子看见那女人,立刻就冲了上去,有些夸张地单腿跪地,他对她说:“亲
爱的公主,你终于来了。”

    女子的眼睛看了看他,然后又把头别了过去,似乎有些慌张。
    王子歉意地笑了笑:“公主,请原谅我的无礼,能见到整个西域的最灿烂的
珍珠,天下最美丽的女子楼兰公主,是我最大的幸运。”

    女子还是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王子继续说:“对不起,我知道尊贵的楼兰公主,是不屑于同我说话的。公
主,你不必说话,只须听我的倾诉就行了。我来楼兰的目的,就是要引娶你回于
阗,我会让你住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宫殿里,有天竺的女仆伺候在你左右,有于阗
的玉石挂在你胸前,有波斯的诗篇赞美在你耳边,有中原的丝绸装饰在你身上。
请相信我,我以生命来保证,我会给你一生的幸福。”

    女子看着他,她的眼神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她只是摇摇头,然后背向着
王子。

    王子也摇摇头说:“公主,你一定是要回去休息了,那么,我走了,但是明
天晚上这个时候,当玫瑰静静地绽开时,我还会来到这里的。公主,如果你愿意,
明晚可以来与我相会,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请把我永远地忘却吧。我走了,祝福
你,我的公主。”王子低下头,给她鞠了一个躬,然后慢慢地从舞台上消失了。

    现在,舞台上又只剩下女子一个人了,所有的光线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四
周全是一片黑暗。她抬起头,看着正前方,缓缓地拉下了自己的面纱。

    光线过于强烈了,以至于她的脸被照得苍白一片,灯光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
误,把光线调得柔和了一些。女子的脸才慢慢地在舞台上凸现了出来。

    白璧躲在黑暗的座位里,静静地看着台上的那张脸。是的,她很漂亮,白璧
在心里暗暗地说。

    台上女子忧郁的眼神是如此奇怪,似乎不是看着前面,而是更远的远方,她
的嘴唇有些抖动,最后终于缓缓念出了第一句台词:“王子爱上的是公主,不是
我。”

    她的语言有着某种魔力,立刻把所有听者的心都抓住了,这句简单的台词,
从她的口里出来,就仿佛是一首波斯的柔巴依情诗。

    接着,她把头别向了一边,她修长的脖子在白色的光线里发出陶瓷般的光泽。
当这光泽在白璧的视线里闪烁的时候,所有的灯光突然一齐灭了,舞台上一片黑
暗,片刻之后,光线又亮了起来,舞台上却空无一人了。

    罗周又站了起来,他啪啪啪地鼓掌起来,然后高声说:“这一段不错,好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

    剧场里黄色的灯光又亮了起来,白璧张望着四周,很快,她就看到了刚刚卸
完妆的萧瑟。

    “白璧,你终于来了。”萧瑟对她喊着,然后她在白璧的身边坐下问:“白
璧,快说说,我演得怎么样?”

    “我不懂,只是太短了一些吧。”
    萧瑟有些失望地说:“是啊,开场是有些扫兴,不过到后面的几幕就好了,
相信我吧,我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萧瑟,那么刚才台上那个只有一句话台词的女演员呢?”白璧终于忍不住
问了。

    “她啊,谁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导演招聘演员的时候找
来的吧。”萧瑟的语言里充满了一股酸味,白璧能听得出,但她也能够理解,也
许嫉妒心是每一个女人天生的,她不得不承认,刚才那女子站在舞台上的感觉要
比萧瑟好多了。

    白璧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她演得真不错啊,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她回过头来,却看到萧瑟的脸色很难看,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刺激到了萧
瑟,于是道歉说:“对不起,萧瑟,我不是故意的。”

    萧瑟淡淡地说:“算了吧,我知道她比我演得好,导演也喜欢她,就连你也
喜欢她。人都是这样的,别提了,我不会在意的。”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白璧安慰着她,“今天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
吗?”

    萧瑟摇了摇头说:“实在对不起,今天不行,我已经约好人了,是我们导演。”
说完,她把目光对准了在前面与人说话的罗周。

    白璧也朝前面看了看,最前排站着两个男人,年纪都不大,由于背对着,她
没有看清两个男人的脸,只觉得其中一个的背影特别地熟悉,这熟悉让她的心跳
有些加快,她的脑子里立刻掠过了什么,但又迅速地被她否决了,不可能,不可
能的。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萧瑟向前边眺望的眼神,她已经明白了萧瑟的心思
了。

    她和萧瑟道了别,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昏暗的通道。长长的通道里没有一个
人,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发出清晰的回音。在即将走出通道的时候,她又听
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那声音与她自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这让她
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回过头去,昏暗中只看到一个轻盈的身影走了过来。

    借着昏暗摇晃的灯光,白璧逐渐看清了那个女子,她的个子与自己相仿,穿
着一身白色的衣服,与四周黑色的背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就是她,刚才在台上
表演的就是这个女孩,白璧向她投去了善意的目光,于是,对面走来的她在白璧
的面前停了下来。白璧看着她的眼睛,虽然近在咫尺,但却给人一股难以靠近的
感觉。白璧觉得自己看到的这双眼睛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于是,就情不
自禁地向她笑了笑。那女子也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这鼓励了白璧说话的勇气。

    “你刚才演得真好。”
    那女孩的嘴角微微一翘,白璧心里觉得她微笑的样子可以吸引许多男人,女
孩轻声说:“谢谢,不过只有一句台词而已。”

    “我觉得你那一句台词很好,甚至胜过了其他所有的台词,编剧为了这一句
话一定费了不少心。”

    “那句台词是我自己想的。”
    白璧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女演员居然自己能写台词,确实不同寻常,她有些
羡慕地说:“你真有才华啊。我叫白璧,是萧瑟的朋友。”

    “嗯,你是萧瑟的朋友,她是一个很不错的演员。我叫蓝月,蓝色的蓝,月
亮的月。”她平静地说。

    “蓝月?蓝色的月亮,这名字真美。”
    她们走到了剧场的大门口,自然的光线照射在蓝月的脸上,使她更加光彩照
人。蓝月回头看了看演出海报,轻蔑地笑着说:“这张海报画得真差。”

    “是啊,过几天我给你们画一张海报。”白璧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
    “你是画家?”
    “谈不上,只是以作画为生罢了。”
    她对白璧笑了笑,然后说:“能认识你很高兴,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
    她向马路的另一头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林阴中。
    白璧继续站在剧场门口,她看了看时间,离晚上还早着呢,她没有什么事情
可干,也不愿意太早就回去,只是呆呆地望着蓝月远去的方向。

    “白璧。”
    有人叫她,而且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疑惑地回过头来,她看到了叶萧。
    居然又是他,看到他那张脸就会想起江河,这让白璧有些尴尬,她来不及多
想,只是淡淡地说:“叶警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别叫我警官,叫我叶萧就可以了。” 白璧用充满狐
疑的目光看着他,许久之后,她才说出了心里话:“对不起,叶萧警官,有一句
话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问吧。”
    “你是不是在怀疑我?”她靠近了叶萧轻声地说。
    “你说什么?”
    “为什么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从考古研究所到这个剧场,哪里都能见到你。
我想不会有这么巧吧,难道你也是来看排练的?你是在跟踪我吧。你认为我与江
河的死有关?或者说,在你的眼里,我才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她有些激动,
控制不住自己了,那是一种深深的委屈感,那种感觉从江河葬礼的那一天就开始
了,一直到现在,不断地积累着,终于,她已经无法再压抑了,爆发是惟一的选
择。

    叶萧愣住了,他没想到白璧会这么说,他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一个朋友,
很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罗周,他现在在一家剧团担任编剧兼导演,现在,他正
在这个剧场里排练一场历史剧,就是这张海报上印的《魂断楼兰》。今天是我的
休息日,我是来看我朋友排戏的,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私事。如果你不相信,我可
以陪你进去问一问他,究竟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白璧有些惭愧,她想起了刚才在剧场里看到座位前排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
的身影让她想起江河,原来就是叶萧。也许自己这些天遭受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情,总是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中,她轻声说:“对不起,叶萧。”

    “没关系,你怎么会来?”
    “真的很巧,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在这个戏里演一个角色。”
    “那么巧,你朋友演哪一个角色?”
    “就是那个公主。”
    “哦,她啊,罗周好像对她不太满意啊。啊,对不起。”
    “没什么。”
    白璧不想再站在他面前了,看着他那张脸,有些让她受不了,她看到马路上
开过一辆没有载客的出租车,她扬了扬手,然后匆匆地对叶萧说了一句再见,就
坐进了车里。

    叶萧看着她坐在出租车上扬长而去,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失落感。当他回过头
去,看到罗周和萧瑟一起走出了剧场,他们也坐上了出租车,向闹市区的方向去
了。

    剧场门口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阵初秋的凉风吹过,后背忽然渗入了一股凉
意。

    第二节这事与你无关
    清晨,苏州河边的空气很好,这条过去浑浊肮脏的河流已经被绿树和大厦包
裹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条两岸高山耸立的深深的峡谷。叶萧独自一人走在河
边,他在一个弯道前停了下来,这里苏州河向内拐了一个弯,河边的马路自然也
是一个弯道。但是角度并不是太大,他观察了路边的路灯,是好的,晚上应该亮
着,而且路上还有拐弯的标志,应该不会看不出。

    当然,如果是酒后驾车糊里糊涂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叶萧仔细地看了河边
树丛的防护堤,许安多的摩托车就是撞在这里的,留下了一个很明显的摩托车把
手撞击水泥所留下的印子。他又看了看柏油马路,注意到有一小块地方总是有几
只苍蝇在飞来飞去,这些苍蝇不顾往来的车辆,总喜欢钉在这块地上。他明白,
那一定是许安多头部着地的地方,脑浆是在这块地方流出来的,虽然已经清理干
净了,但是那种人脑里血腥的味道却依旧存在,即便许多天过去,苍蝇的嗅觉依
然可以分辨得出。所以,苍蝇把这块地方当作了美味佳肴的聚集地。一大清早想
这些问题总是叫人的胃不太舒服,叶萧快步离开了这里,走进了河边的一栋楼房。

    小高层是有电梯的,叶萧坐着电梯上到了顶楼,按响了罗周的门铃。等了好
一会儿门才被打开,罗周满脸倦容地站在他面前。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不,快进来吧。”罗周把他迎了进来。然后问叶萧喝些什么,叶萧什么都
不要,只是怔怔地看着罗周。

    罗周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的脸色太糟糕了?刚起来吧,吃过早饭了吗?”
    罗周点点头:“吃过早饭了,昨天晚上又弄到很晚,我这些天睡眠不足,总
是在熬夜。”

    “昨天我看到你和那个演公主的女孩一块出去玩了。玩到很晚吧。”
    “她啊。”罗周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都快被她缠死了,死活一定要演女主
角,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心软,只能答应了。昨晚硬缠着我
唱卡拉OK,弄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几乎要了我的命。”

    叶萧微微一笑,说:“那么昨天那个只有一句话台词的女孩呢?她好像演得
不错。”

    “其实,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呢,反正我的剧本还没有写好,到时候给她再
加点戏。”

    “她也是戏校毕业的?”
    “她不是,萧瑟才是真正的科班出身,但是我并不看重这个,我看重的是气
质。她的气质真的不错,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台下,都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而
且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她的气质。这就说明她依靠的并不单是美貌,女人
的美貌能吸引男人,但未必能吸引女人,只有气质才吸引所有的人,这个东西是
不分性别的。她来我们剧团其实只有很短的时间,是我招聘演员的时候招来的,
现在招聘演员虽然能够招到许多人,但演技都很糟糕,有的人脸蛋长得虽然不错,
可是气质很差,嘴巴里讲出来的话让人倒胃口,就是那种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只
有她,是惟一能够让我感到满意的,当我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给了我
深刻的印象。”

    “当你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
    “是,当我在报名表上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就觉得与众不同,她叫蓝月,蓝
色的月亮,这名字我喜欢。后来见到了她,我就发现了她身上过人的气质,嗯,
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演员的,在我这里演舞台剧,实在是委屈她了。好了,
不说这些了。下午还要去剧场排练,晚上还要继续完成剧本,我真的很累。你知
道吗,在这些天里,我经历了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最最恐怖的事情。”

    “最恐怖的事情?”叶萧心里的某根神经立刻紧张了起来。
    罗周喝了一口水,心有余悸地说着:“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家里写我这
个剧本写到很晚,大约在十一点多,我实在写不下去了,我就跑到楼下苏州河边
去透透气,这样也许能吸取一下灵感,也就是所谓天地之灵气吧,这个先别提了。
反正我转了几圈之后,发现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过来,后来就停在马路边,那人
把头盔扔了,倒在座位上。也算我倒霉,我想去看看他有没有出事,走到他面前,
他却坐了起来抓住我的手,还莫名其妙地对我说‘救救我’,而且满嘴酒气。接
着,他突然开动了摩托向前头冲去——”

    “在苏州河拐弯的地方撞上了河堤,当场丧命。”叶萧打断了他的话,把事
情最后的结局补上了。

    罗周显得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这件案子,而且还观看了死者的尸检。我真没想到,那个报案的目
击证人就是你啊。真是太巧了,许安多怎么会选择你做目击证人?”

    “许安多是谁?”
    “就是那个死者的名字。真是的,我要是知道是你报的案,我早就来找你了。”
叶萧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

    “别来找我,我已经给你们警察问得头昏脑胀了。叶萧,你刚才说那个死者
选择我做目击证人?这是什么意思?”罗周有些害怕。

    “别害怕,可能是因为你会写小说写剧本,死者希望你把这故事写成一篇恐
怖小说吧。”叶萧笑了笑说,“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

    “拜托啊,兄弟,你不要吓我好吗。既然你观看了那家伙的尸检,也就是解
剖吧,听起来挺恶心的,那么查出来的结果就是酒后驾车吗?”

    叶萧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好像他们是准备这么写事故报告吧。不过我始
终怀疑,酒后驾车是毫无疑问的,但除此之外恐怕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你别再吓我了。”其实罗周这个人还是稍微有一点迷信的,他
相信运气之类的说法,对他来说,目睹死亡事件肯定是一件特别晦气的事。

    “我也不知道,还是不说的为好。”叶萧淡淡地回答。
    罗周长出了一口气:“还是耳根清净一点的好。”
    叶萧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从这里能看到苏州河正在缓
缓地流淌。

    “你在看什么?”罗周问他。
    “啊,没看什么,罗周,我想问你,你现在排的这部戏为什么要以楼兰为背
景?”叶萧忽然想到了罗周那部戏的名字——魂断楼兰。

    “问这个干嘛?”
    “我现在在办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可能与罗布泊考古有关,你上次目睹的那
个死者,许安多,他是在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的,他在9 月份应该也去过罗布泊
考古。”

    罗周摇了摇头说:“拜托你别说了,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就会受不了的,你的
意思是那个人的死可能与楼兰古城有关?太可怕了,而我现在排的就是关于楼兰
的话剧,说到最后你把我也扯进来了。”

    “对不起,这事与你无关,算我没问。”
    “好了,告诉你原因,因为我喜欢井上靖的小说,那日本老头儿的每一篇小
说我都爱看,像什么《敦煌》、《苍狼》之类的,而且,他是研究中国西域文明
的专家,对新疆那地方的历史文化非常有研究,他七十多岁的时候还亲自来新疆
考察古代文明和遗址。他写过许多以中国西域为题材的小说,其中就有一部叫《
楼兰》,是写古代楼兰的,我还记得里面写过一个安归室人,也就是楼兰的王后,
她不愿离开楼兰,所以自尽而亡,不过我怀疑她更有可能是殉情。因为特别崇拜
井上靖小说的原因,所以,我想把我的第一个剧本也写成一个西域故事,楼兰就
是最佳的选择,最起码我给这部戏起的名字——魂断楼兰,就能吸引人们的注意。
当然了,对于这部戏的内容,我是没多少信心的。”

    叶萧点了点头,原来是因为井上靖,叶萧没有看过那部《楼兰》,但《敦煌
》的小说和电影他都看过,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想他该走了,他注意
到罗周的眼圈简直已经发黑了,他拍了拍罗周的肩膀说:“你还是趁着上午的空
闲睡个觉吧。我先走了,别光顾着写,注意身体。”

    罗周点了点头,把他送到了门口,罗周的表情忽然很难过的样子,他怔怔地
看着叶萧,心里翻腾了好久才慢慢地说出话来:“叶萧,我真的有些害怕。”

    “别担心,有我在呢。”叶萧对他点点头。
    “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罗周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动。
    “回去睡觉吧。”
    叶萧辞别了罗周,走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一路下降,电梯门没
有打开过,他静静地看着显示楼层的灯光一层层闪烁着。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
自己,还有罗周。他和罗周是很要好的朋友,从五六岁起就在一块儿玩到长大。
小时候罗周的梦想是当一名海军军官,指挥中国的核潜艇行驶在太平洋底,而叶
萧则希望做一个旅行家,他一度对探险家余纯顺非常崇拜,甚至还听过余纯顺的
讲座,给余纯顺写过信。他希望有朝一日循着余纯顺的足迹踏遍中国西部的每一
寸土地,这也许是因为他是在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里出生的,虽然在上海长大,
但父母都还在新疆的一个农师团里的缘故。然而,1996年的6 月,余纯顺在横穿
罗布泊的过程中遇难了,余纯顺的死,给了叶萧很大打击,他痛哭了好几天,才
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现在,叶萧已经是一个警官了,而罗周则连海军的边都没沾
上,一直以文为生,现在又搞起了编剧和导演。他们都放弃了梦想,在这座讲究
现实的城市里,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轨迹。这就是命运,叶萧在电梯里对自己说。

    电梯的门打开了,到底楼了,他缓缓走出大楼,已经11月了,秋天的风掠过
了他的额头。叶萧有些冷,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走上河边的绿地,看着静
静流淌的苏州河。

    第三节这确实是诅咒
    树影映在窗户上,黑色的影子不停地在秋风中摇摆,窗外的月光若隐若现地
倾泻了下来。张开局促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他的样子就像窗外瑟瑟发抖
的树叶。他实在忍不住,点了一支烟,烟头在房间里一明一暗,幽幽地亮着。

    “把烟灭了。”旁边的文好古轻蔑地说。
    “文所长,我很紧张。”
    “把烟灭了。”文好古以近乎命令式的口吻说,张开有些害怕,终于把烟头
掐灭了。

    张开看了看表,他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断断续续地说:“所长,时间,时间
快到了。”

    “别害怕,坐下,你不会死的。”文好古平静地说,他坐在江河坐过的椅子
上,面前是江河专用的那台电脑,他泡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一边
品着茶,一边看着一本刊物。

    张开沉默了下来,他坐在文好古的身边,抬起头,一会儿看着天花板,一会
儿又看着窗外,最后盯着地下。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面色却苍白一片,嘴里轻声
地喃喃自语:“这是诅咒。”

    “你说什么?”文好古问他。
    “文所长,听我说,我相信了,我现在真的相信了,这就是诅咒。这些天,
我感到我的身体总有些不对劲,还有心脏。”

    “你是吓病了吧?”
    “我也想我是得了什么病,前几天我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却没检查出什么
毛病。可是,我确确实实感到了一些东西,也许,也许就在今天,在这间房间里。”

    张开一下子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然后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
里,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文好古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害怕成这个样子,他伸出
手摸着张开的脑袋,轻声地说:“你怎么害怕成这个样子,还像个男人吗?”

    “我完了,这确实是诅咒,我快死了。”张开几乎已经哭了出来,“我还有
妻子和孩子,他们怎么办?文所长,我死了以后,所里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们,
我已经准备好写遗书了。对,还有,如果我能活过今晚,我明天就去保险公司买
最高额的人寿保险,如果我意外死亡了,我家里就会得到一笔巨额的赔偿。可是,
我能活得过今晚吗?”

    “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不会有事的。”文好古
一口气把这些话讲完,然后吐出一口长气,喝了一大口茶。

    张开就像听故事一样听完文好古的话,然后安静了下来,他低下头沉默了一
会儿,然后说:“文所长,可是今晚,今晚我能熬过去吗?”

    文好古微微一笑,说:“你看看自己的手表。”
    张开抬起手腕:“啊,已经超过十二点了。”
    “公安局说,江河是十一点半左右死亡的,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你不是还好
好的活着吗?”

    “是啊,我还活着。”张开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把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他取
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痕。

    “好了,没事了。今天晚上已经那么晚了,你还是留在这里过夜吧,所里有
睡袋还有行军床的。”

    张开大张着嘴说:“在这里过夜?这可是死过人的房间啊,不行不行,绝对
不行,在这里过夜我会给吓死的,而且,我妻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呢,今晚我一定
要回去,反正我家也不远,而且明天是星期天。”他说着站了起来。

    文好古摇了摇头,他淡淡地说:“好吧,你要走就走吧,不过,你是骑助动
车的吧,路上一定要小心。”

    张开点了点头,“谢谢所长的关心,路上我会小心的。那么,所长你呢?”
    “反正我没有老婆孩子,都一样,我就在这间房间里过夜,无所谓。”文好
古又拿起了刊物,轻描淡写地说着。

    “所长,我真佩服你的胆气。我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那么,我先走
了,再见。”

    “再见,路上一定要小心啊。”他还是关照了一句。
    张开点点头,走出了房间,然后,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又渐渐
地消失。文好古轻蔑地摇摇头,拿起热水瓶,把热水灌进了茶杯。

    第四节是死亡试验
    走廊里一片黑暗,张开独自一人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响起,就有些心虚,
特别是在路过库房门口的时候,他几乎是小跑着窜了过去。他害怕在这个时候,
诅咒会突然到来,让他躺倒在子夜时分的研究所的某个阴暗角落里,然后,第二
天早上,同事们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尸体。想到这些,他几乎都走不动路了,他张
望着四周的黑暗,总觉得自己的心被高高地悬了起来,被系在一根细线上,而且,
随时都有断线的可能。

    正当他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穿行,在凭着感觉即将走到小楼的门口时,忽然
感到前面有一阵热气,接着就迎面撞到了什么东西。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张开
睁大着眼睛,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了。他想大叫,却什么也叫不出,也许是喉咙
已经紧张得不听使唤了,他只能用颤抖着的假声对一片黑暗的前面嘶哑着说:
“谁?”

    “是我,林子素。”黑暗中一个声音传来。
    张开这才吁出了一口气,一边喘息着,一边轻声地说:“你差点把我给活活
吓死了,我还以为是撞到重新爬起来的木乃伊呢。”

    “对不起。”黑暗里,林子素一把抓住了张开的手,然后把他向前带了几步,
又拐了一个弯,终于到了小楼门口,这里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光线射进来,照亮了
林子素和张开两人模糊的脸。

    张开依然心有余悸地用手摸着自己的心口,看着林子素的脸说:“深更半夜
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回到家发现自己的钥匙不在身上了,一定是忘在办公室里了,所以
回到所里来取钥匙,否则今天晚上没地方睡觉了。”林子素压低了声音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张开有些怀疑。
    “这个嘛,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家,在外面喝了几杯,弄得晚了,回到家却
开不了门。实在不好意思,那么晚了,吓了你一跳。”

    “嗯。”张开点了点头,他看着林子素高高的个子,而且手里还拎着一个大
大的黑色皮包,天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门口稀疏的光线下显得惨白惨白的,
看上去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他看着看着就有些害怕了。

    林子素忽然开口问他:“张开,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啊,文所长现在还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坐着,他还准备在那
里过夜呢。”

    “文所长也在那间房间里?”林子素有些害怕。
    “是啊,我们是在做试验。”张开小声地说。
    “试验?”
    张开神秘兮兮地用气声说:“是死亡试验。”
    “死亡试验?张开,你有那么大胆子吗?”林子素的话语里显出一丝轻蔑。
    张开并不理会,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他轻声说:“我们是想试验一下,在晚
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会不会有死亡事件发生。”

    “用你自己的命来做试验?”
    “没办法,是文所长硬拉着我留下的,否则我一分钟都不敢在那个房间里呆
下去,不过现在已经超过十二点了,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
我的心里依然有一种不祥之兆,林子素,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诅咒吗?”

    林子素走到了外边的树丛边,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轻声地说:“我只相信
我自己。”

    张开摇了摇头,说:“我要是有你这么自信就好,你钥匙拿好了吗?”
    林子素把一串钥匙拿在手上在他面前一晃,说:“我们走吧。”
    张开走出了这栋小楼,跟在林子素的身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庆幸自己
还活着。在树间的小路里,张开好不容易才看见了天上的月亮,那月亮的颜色是
那么的凄冷。他们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然后把门关好。张开骑上了他的助动车,
用嘶哑的嗓音对林子素说:“我先走了,再见。”

    他发动了车子,然后疾驶而去,在这条死一般寂静的小马路上,一长串助动
车的声音缓缓回荡着。林子素看着他远去,嘴角里流露出的尽是轻蔑。然后他又
回过头去看了看考古研究所大门里的那栋小楼,眼睛像某种夜行动物那样发出锐
利的目光。

    深秋的风袭来,林子素拎着他的黑色皮包缓缓离开了这里。
    第五节天就快亮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文好古从一个小小的瞌睡中醒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
二十年前那个能够通宵在古墓里考古作业的年轻人了。他叹了一口气,重新看了
看窗外的夜色,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他拿起热水瓶又重新冲了一次。他轻轻地
抿了一口浓茶,这股浓郁的茶水通过喉管进入他的体内,刚刚小憩时做的那个梦
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梦见了张开。

    文好古的额头终于沁出了汗珠,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他从来不相信梦的,甚
至不相信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可是,此刻的他却有些紧张。浓茶让他有了
一些精神,他又拿起了那本学术刊物,已经看到最后几页了,在考古学动态报道
里,他看到了这样一篇文章,标题是《罗布泊欲哭无泪:楼兰古迹遭盗掘》。

    这个题目让文好古心里触动了什么,他轻声地念出了一段段文字——
    专家来到楼兰城中,吃惊地看到新近盗掘的四处深约一米、直径两米左右的
大坑,分别在“三间房”和“民居”附近,其中一个大坑就直接挖在一间房子正
中。“三间房”是城中规格最高的建筑,考古专家认为这里是当时的官衙。自从
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并在三间房的墙角下发掘出大量珍贵的癙卢文书以后,
来自日本的橘瑞超,英国的斯坦因都曾在这里大肆挖掘,并将文物带运出国。这
些文物后来被博物馆收藏,在国际上兴起了“楼兰学”的热潮。

    文物管理部门似乎过于相信了罗布泊地区恶劣的气候和难行的荒漠就足以承
担起“禁止进入”的责任,故而迄今并未采取过有效的主动性防范。据有关人士
介绍:循规蹈矩、虔诚地想去楼兰古城拜谒、考察的人士会自觉遵从有关“禁区”
的规定,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当然少不了交纳昂贵的费用而获准进入。但事实
上只需一辆吉普车,带足水、食物和油料,顺着清晰的、已经深约半米的车辙印,
就能把车开到楼兰城中任何一个地方。

    米兰遗址是一个面积广大的区域,遗址中主要包括米兰城郭、两座佛寺及墓
地。在沿城墙、佛寺的墙基处,东一个西一个的大坑随处可见。米兰属古楼兰国
的地域,汉代曾在这里屯田,一种有争议的说法认为这里是楼兰国迁都后的新国
都。这里曾发现过绝妙的壁画《带翼天使》,以及公元八至九世纪的吐蕃藏文木
牍;这里是揭示楼兰古国神秘兴衰的重要史迹,也是史记中少见的吐蕃与西域交
流的证明。

    营盘古城、佛塔及墓地的营盘遗址,位居古丝绸之路的“楼兰道”,在丝绸
之路地位非常重要。这里曾发现了汉晋时代的绢、绮、丝绣、织金锦、汉代铁镜、
具有中亚艺术风格的麻质面具、波斯安息王朝的玻璃器以及具有希腊罗马艺术风
格的各类毛纺织品等文物。因为新修218 国道而沿古墓区开辟出一条便道,营盘
遗址因此几乎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从墓穴中挖出的尸骨散落墓旁,棺材板被拆得
七零八落,被盗掘出的骷髅甚至就摆在路边。当地人告诉记者,盗墓者通常成群
结队,开着卡车,直言不讳地说要挖棺材,国外有收藏者指名要这里的彩色棺材。
营盘墓地遗址的范围较大,在库鲁克塔格山脉的几条沟谷中,据说盗墓者目前已
经将地势较低、较易到达的墓地基本盗完,他们认为高级的墓葬在地势较高的地
方,是今后的“工作重点".

    “古墓沟太阳墓”已几乎无法看出其“太阳”的墓葬形制,原本呈太阳光芒
状的七圈胡杨木及中心处的墓穴遭受了不止一次的挖掘。在铁板河附近的一些墓
穴中,有的地方被挖出三米深的墓坑,并挖出甬道直通墓穴;或者从墓穴顶直接
开洞盗取随葬物。在罗布荒漠中,埋藏着大量这样弥足珍贵的文物古迹,有些至
今不为人所知。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仅在这一地区的“古墓沟”和“楼兰古城”
分别进行过为期不足一个月的清理工作。即便如此,得到的发现已足以震惊世界。
在古墓沟太阳墓地,出土了距今三千八百年、为印欧人种的“楼兰美女”;在楼
兰古城,出土了大量的汉文简纸文书。这为了解古罗布泊地区的居民问题、人种
问题,以及中央政府对西域地区的经营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考古证据。

    “营盘遗址”出土的汉晋时代的“营盘美男”,是因为墓地遭到严重破坏不
得不进行“保护性发掘”,即便是这种“保护性发掘”,也基本上只是对已被破
坏古墓的墓穴清理。“楼兰古城”出土的距今约4000年的印欧人种婴儿干尸和汉
晋时代的彩色棺材,其实并非考古发现,而是公安部门破获文物盗卖案时案犯交
代是在这些地方盗掘而得的。不曾想这种考古发现的公布,竟为黑道的文物商、
盗墓者提供了更明确的线索。

    过去,罗布泊地区的风沙天气是这些遗址最主要的破坏力量,现在,人祸大
于天祸。

    文好古没有读完这篇文章,就把刊物合了起来,他仰起头,眼眶里似乎有些
湿润。其实,这篇文章里的大多数内容他都清楚。十几年来,他一直关注着全国
各地的文物盗掘现象,特别是新疆。几乎每当新疆地区发生盗掘文物的事件,他
都能通过特殊的渠道在第一时间得知内部消息,每次这种消息传来,他的心头都
会一阵颤抖。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遍——“人祸大于天祸”。

    文好古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每一个人都有盗墓的嫌疑,楼兰考古的先
驱者斯文。赫定与斯坦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一种盗墓贼式的行为呢?自瑞
典人斯文。赫定于1900年3 月28日在罗布淖尔荒原上发现楼兰古城,次年开始发
掘,到现在已经整整一百年了。在此之前和之后来到这片地区的还有沙俄的普尔
热瓦尔斯基、科兹洛夫,瑞典的贝格曼,美国的亨廷顿,英国的斯坦因,日本的
橘瑞超等。当年的西方与日本几乎都有人来到罗布泊,或进入楼兰古城,发觉附
近古墓。楼兰自然无法免除被一次又一次发掘、搜掠、文物被携走的命运。那个
时代中国学者里有幸进入楼兰考察的只有黄文弼、陈宗器两人,那是在中国学术
界坚决抗争后组成了“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他们作为中方团员,才取得了这
一机遇。作为考古学家和探险家,斯文。赫定与斯坦因的开拓确实值得尊敬,但
是他们在使自己名垂青史的同时又在对遗址进行着巨大的破坏和掠夺。如果没有
他们的发现,今天的楼兰和附近的遗址,恐怕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那里,没有
人会去破坏这些遗址,因为这笔巨大的财富并不属于今天的任何人,只属于我们
的祖先。

    在那篇学术刊物的封底,文好古看到了一幅他再熟悉不过了的图片,那是一
幅彩色的壁画,画着七个带着翅膀的小天使。这七个欧洲古典式的小天使们都睁
着大眼睛灵活地注视着前方,小小的唇部微微收敛,简直美到了极致。1907年,
在新疆的米兰遗址,这幅壁画使得大名鼎鼎的斯坦因目瞪口呆,他立刻联想到了
古希腊少女美丽的画像,这些来自西方世界的天使形象竟然被请进了沙漠南沿的
佛教殿堂中,充当了佛法的守护者与宣传者。

    文好古静静地看着这幅图片,在他许多年前亲眼看到这幅壁画的时候也曾震
惊万分。而现在,他想到了那双眼睛,壁画里大而明亮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

    天就快亮了。
    第六节将是又一场解剖
    星期日清晨的小马路上原本应该十分清冷,现在却挤了许多人,还不断有路
边的行人和附近的居民向这边围拢过来。但是警察阻拦住了他们,画出了一道标
志线,摆出了隔离栏,好在这条马路上平时就没有多少车辆,行人和车辆可以从
一百米外另一条平行的马路绕行,不会引起交通堵塞。叶萧没有开那辆局里的桑
普,而是拦了出租车直接从家里赶来。他跳下车门,出示了刑侦科的证件,跨进
了隔离栏。一阵秋风吹过,他有些凉,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走到了一名老警官
的面前。

    “小叶,你怎么来了?早饭吃过了吗?”老警官显然还与叶萧不熟,说了一
些客套话。

    “老法师,我吃过早饭了。我刚才听说这里出了案子,就来看看,因为我负
责的一起案子就是在这附近发生的。死者是什么情况?”

    “还不知道姓名和身份,是一个男人,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
个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穿一件黑色的夹克衫,藏青色裤子。死者被发现时头
东脚西躺在马路右侧,左侧一辆助动车倒在地上,而且还未熄火。当时附近没有
车辆,是一个路过的行人发现了他,报案时间是清晨六点零十分。从现场分析来
看,助动车上没有碰擦受损的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血迹和明显的外伤,地上也
未发现有交通事故的痕迹,应该不会是一起撞车的事故。可能是死者自己从车上
摔下来的,摔下来的原因还不清楚,至于死因是不是摔倒在地上所致还有待进一
步检验。”老警官几乎以书面报告式的语言介绍完了情况,这种功夫让叶萧很钦
佩。

    “我能看一看吗?”
    “当然。”老警官把叶萧带到了死者的死亡现场,周围有人在忙着摄像,还
有人在收集指纹。叶萧看着地上的死者,他觉得有些奇怪,死者如果是从助动车
上摔下来一条腿应该被助动车压住的。而死者距离助动车有大约两米的距离,而
且死者是仰天朝上的。这样的姿势很奇怪,如果是跳下车以后走了两步再摔倒应
该朝另一个方向,如果是在地上爬出去的,应该是脸朝下躺着的才对。这样的姿
势最大的可能就是死者跳下车以后后退了几步才倒在地上,或者一开始就倒在了
地上,用手撑着地向后退了两米。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倒在地上的助动
车根本就不是死者所骑的,而是另一个人所骑,在死者倒下以后另一个人就弃车
逃跑了。

    叶萧暗暗地分析着,不敢断定,都只是一些推测而已。他又仔细地看了看那
个人的脸,充满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不知道是绝望还是恐惧,死者的这种表情让
叶萧的心里渐渐地不踏实起来。

    “也许死者生前胆子很小,从他那张脸的表情就可以看出。”老警官在旁边
插了一句。

    叶萧不得不佩服老警官的经验和眼力,这位老警官据说破过许多疑难大案,
局里的同事总是私下里流传着他比福尔摩斯更为传奇的探案故事,于是,“老法
师”就成了一种对他的尊称。

    看着地上的死者,叶萧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为了证实这种预感,他对老警官
说:“老法师,我能不能查一查他的衣袋,我现在怀疑死者的身份与我接手的那
桩案子有关。”

    老警官有些犹豫,看来还是不太放心年轻人,但最后终于点了点头。叶萧戴
上了手套,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他先摸了摸死者的上身,明显感到了死者衣服
的内袋里有一个钱包。他拉开了死者夹克衫的拉链,把手伸进了死者的内袋,然
后小心地把那只钱包取了出来。然后叶萧在老警官的面前打开了钱包,除了几十
张钞票以外还有一叠证件,第一张是身份证,证件上的姓名是——张开。第二张
证件是工作证,上面印着工作单位的名称——考古研究所。

    叶萧点了点头,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他神色凝重地对老警官说:“老法师,
这个案子应该是我的。”

    老警官拍了拍叶萧的肩膀,然后轻声地说:“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吧。”
    叶萧刚想说些什么,局里的运尸车到了,死者被装进了尸体袋,抬上了车,
呼啸着离开了这里,等待着张开的,将是又一场解剖。

    现场还在继续清理,老警官正在继续他的工作。叶萧把头抬起来,看到梧恫
树叶正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他的脑子里充满着纷乱的符号和数字,让他居然有些
昏昏欲睡。他终于搭上了一辆局里开来的车,回局里去陪同尸检。叶萧的眼前又
浮现出了江河的那张脸和他鲜红的内脏。

    第七节文好古的最终回答
    穿着白衣服的方新正在看着显微镜,忽然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他猛然把头扭
过去,看到叶萧走了进来。

    “叶萧,你来了,那么急?”
    “早上送来的那个死者的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是的,你的猜测没错,死者并不是因为外伤致死的。直接死因是冠状动脉
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叶萧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果然与江河一样。”
    “没错,死者显然是因为心脏冠状动脉突然阻塞而痛苦地从助动车上摔了下
来,在地上又挣扎了几秒钟后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那么冠状动脉阻塞的原因查出来了吗?”
    “没那么快,我正在检测死者的血样和组织切片。”
    “能查出来吗?”
    “叶萧,说实话,我没有把握。从现在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也许,这是一
种全新的病例,没有现成的方法来破解。”

    叶萧将信将疑地问:“真有那么严重?”
    方新的神色显得异常严峻,他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说:“可能比想象中的
更加糟糕。”他吁出了一口气又说:“今天晚上我又要熬夜了。”

    然后,他又把头埋到显微镜上了。
    叶萧不说话,神色也很严峻,他悄悄走出法医实验室。
    叶萧是在午后抵达考古研究所的,他穿过树丛间的小路,走进了研究所的小
楼。在调查江河死亡案的时候,他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他很快就找到了文好
古的办公室。

    当文好古看见这个年轻的警官走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从叶萧的脸上
看出什么征兆来了,于是,他有了思想准备。他平静地问道:“叶警官,你又来
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叶萧先不说话,他静静观察着眼前的文好古,文好古的眼圈有些发红,看上
去很疲倦,这让叶萧联想到了什么,但文好古那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却让他有些
无从下手,不过叶萧还是开门见山地说:“文所长,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贵
所的工作人员张开今天早上被发现意外死亡了。”

    “在哪里发现的?”
    叶萧有些奇怪,文好古好像对此一点都不吃惊,叶萧继续说:“就在距离门
口这条马路不到一千米的地方发现了他的尸体,已经通知了他的家属,经家属确
认就是张开本人。”

    文好古问:“他出车祸了?”
    “不,虽然他是从车上摔下来的,但经过尸检,确认他的死因为冠状动脉阻
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难道也是与江河一样?”
    “不排除这一可能。”叶萧冷冷地说,“经法医鉴定,张开的死亡时间大约
在昨夜凌晨十二点钟到一点钟之间。根据死亡地点距这里仅仅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判断,他是在回家的路上出事的,那么由此推测,他很可能是直到晚上十二点左
右才回家的。文所长,你们所里最近没有加夜班的吧?”

    文好古摇摇头。
    叶萧继续说:“那么我就奇怪了,为什么张开要那么晚才回家去?”
    文好古说:“也许他在写论文,或者是在完成他白天未完成的工作,这并不
奇怪,所里有许多资料和仪器,我们的工作人员自愿留下来加班也不是没有。”

    叶萧说:“就像是江河死的那晚一样?”
    文好古一怔,他的目光与叶萧的目光撞在一起,但他并不回避,而是一动不
动地盯着叶萧。叶萧觉得奇怪,但是文好古的眼神却如此镇定自若。于是叶萧的
语调又软了下来:“文所长,这已经是近几周来,贵所继江河、许安多之后第三
次意外死亡的事件了。你不觉得这其中有着某种联系吗?”

    文好古:“为什么一定就有联系呢?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就像是我们在考古活动中经常遇到某些难以解释的事情,这就是谜,人类所留下
的千古之谜还算少吗?”

    “文所长,我是一个警官,我的任务就是使真相大白,使凶手落入法网。”
叶萧不愿示弱。

    “我知道,叶警官,希望你能早日查出真相。”
    叶萧有些泄气了,他明白从文好古这里已经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文
好古陪着他走出了所长办公室。叶萧忽然说:“文所长,我能不能到考古所各个
房间里去看一看?”文好古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同意了。文好古陪着叶萧上到
了二楼。文好古淡淡地说:“二楼是研究所行政部门所在,什么财务科、人事科
等办公室,还有会议室,需要检查吗?”叶萧微微一笑:“不用了。”但叶萧忽
然有了问题,他问道:“文所长,我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通常来说,一个单位负
责人的办公室应该是在楼上的,和行政部门在一起的。为什么你的办公室在楼下
呢?”

    “我只是一个考古工作者,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领导干部,我对行政工作
没兴趣,也不愿与他们有更多瓜葛,只需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可以了。”文好
古淡淡地说。他们上到了三楼。文好古说:“三楼的房间里都是各种历史与考古
方面的文献与资料。我们研究所没有多少经费,一直默默无闻。不过,在某些领
域,我们所是有一些研究成果的,特别是在西域史领域出了好几位专家。就像我
的大学同学后来又是同事白正秋,他在这些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可惜,他在十
多年前因意外车祸去世了。他留下一个女儿,叫白璧,正是江河的未婚妻。”叶
萧听到白璧的名字忽然一怔,他点了点头说:“真巧啊。”文好古似乎想起了什
么往事,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但是立刻又恢复了正常,他平静地说:“对,是很
巧,江河与白璧是自己认识的,他们年轻人的事,与我无关。我们下楼去吧。”

    文好古带着叶萧又回到了底楼,在阴暗的走廊里,他们经过一扇看起来相当
沉重的黑色铁门的时候,叶萧忽然问道:“文所长,上回我们已经把底楼的房间
全都清查过一遍了,惟独这扇门里面好像没有进去过。”

    文好古说:“对不起,叶警官,这是库房的门,我们是考古研究所,总有一
些重要的出土文物要暂时存放在这里,等发掘及后续工作结束以后就要交给国家
文物部门。出土文物的所有权是国家的,所以,这间库房里的东西不属于我们研
究所,也不属于任何个人,我即便是所长,也无权把门打开放你进去。除非,有
司法部门的搜查证。还请你能够谅解。”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这扇门平时有谁能进出呢?” “除了我以外,
只有江河与林子素。当然,即便是这几个人,也不能随便进出,必须要在有研究
需要的情况下双人会同入内,原则上单人不得入内。”

    “为了防内贼?”
    “差不多是吧。不过,你认为这同你调查的案子有关吗?” 叶萧看了看这
扇沉重的铁门,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他后退了一步,想在门上找出什么线索来,
却什么都没发现,他淡淡地说:“至少可能与江河有关,因为他可以进去。好了,
我走了。”他们离开了那扇门,叶萧还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在那阴暗的走廊尽头,
一片黑蒙蒙的,让他的心跳渐渐地加速。快点离开这里吧,他不愿多呆了,快步
走出了这栋小楼。文好古一直把叶萧送到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口。叶萧忽然回头
问了一句:“对了,文所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文好古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脸色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回答:“我在所里过了一整夜。”

    叶萧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问:“没有看到张开吗?” 又是很长时间
的沉默。

    文好古回答:“没有。”
    这是文好古的最终回答。
    叶萧微微一笑后说:“谢谢。”然后快步走到马路对过坐进了局里的那辆桑
普,迅速驶离了这里。

    文好古目送着叶萧远去后,回到树丛里,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取出手帕擦了
擦头上的汗,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嘴里轻声念着张开的名字。然后他走到二楼
的财务科里,吩咐财务给张开的家属最高额的丧葬费和抚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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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节楼兰是永恒的
    这是自江河死后,白璧第一次去看母亲,她坐着公共汽车,倚在车窗边,看
着外面的秋景,车子足足开了一个小时,才抵达精神病医院。

    精神病医院的周围非常安静,见不到多少商店和楼房,人们似乎都对这里很
忌讳,路人走过门前都要加快步伐,生怕里面会突然闯出来一个疯子。但是白璧
从来没这种感觉,她总是平静地来,平静地回去,就好像去郊外踏青散步。她缓
缓地走进大门,穿过有些萧条的秋日花园,在绕过一栋漂亮的小楼之后,她看到
在一个花园里,许多人穿着病人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也有人独自散步或
者冥思。偶尔还有几个医生和护士穿过,像是某种点缀。

    白璧知道母亲一定就在其中,她走进这个小花园寻找母亲,忽然有人招呼她,
原来是母亲的病友。从父亲死后,母亲的精神就不正常,后来愈演愈烈,在白璧
初中毕业的时候,母亲终于住进了精神病院,一直到现在。许多年了,白璧几乎
每隔一两个星期就去看一次母亲,时间长了,就顺便与母亲的病友也熟悉了,有
的病友甚至是看着白璧从一个女中学生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白璧对招呼她的人
笑笑,她知道那个招呼她的中年女人其实是一个女诗人,在八十年代发表过许多
有名的诗,据说还是舒婷、北岛那批朦胧诗人。后来因为和一个有妇之夫发生了
瓜葛,约好了一同自杀,结果那个男的死了,她却被抢救了回来,结果就疯了。

    女诗人一直对白璧笑着,那笑容其实挺美的,但看得久了就让白璧心里有些
不舒服。女诗人向一座假山里指了指,对白璧说:“你妈妈就在那里,她一直在
等你呢。白璧,你妈妈说这些天你就要结婚了,发给我喜糖啊。”虽然女诗人是
精神病人,但智商很高,神志也一直很清楚,从谈吐中根本就看不出是精神病人。

    白璧一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淡淡地说:“对不起,情况有了
变化,我不能给你喜糖了。”她快步离开了这里,走到了那座假山下,她终于见
到了母亲。

    母亲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看着天空中飞翔的鸽子,还没有看到白璧她就
开口说了:“白璧,你终于来了。”

    白璧明白,那么多年来在精神病院的生活,使母亲在听力和嗅觉上有着超乎
常人的敏感,以至于不用眼睛看就能分辨出是谁。“妈妈,你还好吗?”

    “和过去一样,过来坐下啊。”母亲回过头来,招呼她坐下,白璧的母亲看
上去一点都不显老,精神病院的生活甚至还让她显得年轻了一些,看上去似乎只
有四十多岁的样子。

    白璧轻轻地在母亲身边坐下,周围没有其他人,显得特别安静,在绿树丛中,
假山之下,白璧觉得母亲能够天天生活在这种环境的精神病院里,简直是一种享
受,而且还能永葆青春。她抓着母亲的手,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很安详,
也绝不是那种呆滞的样子,看上去比正常人还正常。她轻声地说:“妈妈,对不
起,隔了那么久才来看你。”

    母亲的目光忽然有些锐利了,接着母亲淡淡地说:“是不是江河出事了?”
    “妈妈,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早就该来了,而且应该是和江河一起来的,现在你一个人来,还有
你这副表情,我就知道有了问题。”

    白璧不得不佩服精神病人的智慧,她点点头,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江河
死了。”

    “我的女儿,你难过吗?”母亲伸出手,抚摸着白璧的头发。
    “是的,妈妈。”
    在母亲的手掌里,白璧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接下来,她把发生的一切都
告诉了母亲。

    母亲平静地听完了白璧的叙述,然后沉默了许久,她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
白璧的脸,伸出手指抚摩着她。母亲说:“女儿,这是江河的命运,谁都逃不过
命运的。”

    “妈妈,我知道你去过罗布泊的,那是什么时候?”白璧忽然问起了这个问
题。

    母亲忽然沉默了,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也许在回忆着,眼睛里似乎隐
藏着什么东西。但母亲终于还是说了:“是的,我去过那里,是和你爸爸一起去
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在你刚出生后不久。我们参加了一次对楼兰与鄯善
古文明的联合考古行动,关于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10月份,我们坐
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了新疆的库尔勒,然后再从那里出发,与来自全国各地的
大部队汇合,坐汽车前往罗布泊。”

    白璧知道,母亲虽然有精神病,但绝大多数的时候神志都很清楚,特别是现
在的这种情况下,母亲所回忆的是完全可信的。

    母亲继续说:“那里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对外开放,我们在附近的营地里等了
很长时间才得以进入罗布泊。去罗布泊的路上,到处都是茫茫的大漠与雅丹地貌,
我们经过了位于孔雀河下游的龙城雅丹群,目睹了雅丹奇观,只见密集分布的雅
丹群反射着阳光,这些毫无生命的风蚀土堆群,呈现出万千仪态,有的像山丘,
有的像古堡,有的像烽火台。总之是把我深深地震惊住了,这简直是大自然的鬼
斧神工。接着,我们经过了土垠,踏进了罗布泊的范围,那是一个干涸不毛的湖
盆,我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那种荒凉。我们抵达了罗布泊西岸,扎下了营地过
夜。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小心翼翼跨越孔雀河干涸的河道,沿河去楼兰古城。一路
上所见的全是一望无际的翻翘着的盐壳,令人心悸的灰褐色,下边是几乎有几尺
厚的青灰色土层,土层再往下是洁白的盐块。抬头看天,不见一只飞鸟,低头看
地,却是寸草不生,这就是罗布泊,这是一片死亡之地,令我感到恐惧。就在这
恐惧的感觉里,我看到楼兰高耸的佛塔了,我们终于进入了楼兰。古城被雅丹紧
紧包围着,这里常年盛行东北风,使整个古城都被狂风切割撕扯成一块一块的。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环境让我感到恐惧,但是楼兰古城却给人一种美感,那是残
缺的美,只有残缺的美才是永恒的,楼兰是残缺的,所以,楼兰是永恒的。“

    “楼兰是永恒的?”白璧完全沉浸在母亲的叙述中,忽然听到了这句话,让
她领悟出了什么。

    母亲点了点头,说:“那是你爸爸说过的话。我和你爸爸都是搞考古的,考
古活动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残缺的,也正因为如此,才给人以神秘的美感。然而
当时,我们实在顾不得欣赏楼兰古城那残缺永恒的美,我们忙着在古城里各个地
方进行发掘和探查。我们获得的文物并不多,因为此前不久已经有一支考古队来
过了,而且早在1901年,斯坦因和斯文。赫定都在这里挖掘过文物,我们那次的
主要任务是研究楼兰古城的建筑形式与当时的城市布局。我们只在楼兰古城里工
作了几个小时就离开了,回到了出发前的营地。”她忽然停顿了下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白璧问她。
    “后来,后来——”母亲的眼神忽然有些飘忽,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下来。白
璧有些担心,这可能是精神状态不稳定的表现,她刚想要打断母亲的话,不再追
问了,但是,母亲的嘴里却开始喃喃自语了,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白璧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煞白的了。她看着母亲那双睁大得有些离谱的眼睛,
还有那些不断从母亲的嘴巴里冲出来的音节,白璧终于有些害怕了,她抓住母亲
的肩膀说:“妈妈,别说了,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母亲没有反应,浑身在发抖。
    白璧站了起来,回头向四周张望,接着就大叫了起来:“来人啊!”
    那个女诗人听着声音来了,她看到了白璧母女俩的样子,立刻叫了起来:
“白璧,你妈妈发病了,快,把她送到医生那里去。”

    白璧和女诗人两个架起母亲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她们穿过花园,所有的
病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她们。她们把白璧的母亲送到了住院楼里,一个医生看了看
母亲,然后给母亲打了一针。很快,母亲就不再叫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白
璧和女诗人把她扶到了病房里,让她在床上躺下,不一会儿,母亲安静地睡着了。

    看着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白璧的心里很难受。也许刚才不应该催促母亲
把事情讲完,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与今天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有关
系,那也是母亲和父亲他们自己的事。母亲有权利把她自己的隐私永远埋藏在心
底,白璧是没有权利一定要知道的。她现在很后悔,低下了头,轻叹了一口气。

    女诗人一直坐在旁边,她安慰着白璧:“白璧,精神病人是不能逼的,别看
她很安静,一旦你的话语里有什么字眼触及到了她觉得敏感的地方,就会发病了。
你看我,现在挺正常的,有时候也以为很健康,没有病,可是,如果一想起过去
的事,我有时候也会发病。一发病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直到打完针
恢复过来,才清楚自己依旧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白璧细细地想着女诗人说的话,也许她刚才与母亲说的话,让母亲想起了什
么痛苦的回忆,可是,母亲又有什么痛苦回忆呢?父亲的死?但她刚才并没有说
到父亲的死,只讲到了从楼兰古城回来,他们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去了哪
里呢?也许是母亲不愿意谈起那段经历吧。

    女诗人继续说:“你妈妈平时也挺不错的,几乎从来没发过病,可是医生就
是不让她出院,我还以为是医院要故意赚你们的住院费呢,现在看来,医生的判
断是不错的。”

    白璧点点头。她谢了谢女诗人,又在母亲身边陪了一两个小时,直到夜幕降
临的时候,她才匆匆地离开了精神病院。

    走出精神病医院的大门,天已经黑了。白璧缓缓地坐上一辆停在精神病院门
口的公共汽车,司机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明白,人们把她当做是趁着天
黑逃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了。但她并不在乎,车里很空,她挑选了一个座位,静静
看着窗外的夜色。

    她开着车窗,一阵秋风瑟瑟地吹进来,她似乎听到这秋风里,夹杂着一个悠
远的声音。

    第二节果然有想象力
    罗周看着窗外,窗外的秋风灌进屋里,他的耳边仿佛呼啸着什么声音,就像
是他的剧本里所写的那样。他的手指已经在键盘上停留许久了,半个小时,也可
能是一个小时,都没有在电脑屏幕上打出一个字来。

    他静静地看着剧本的题目《魂断楼兰》,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写楼兰。
仅仅是因为喜欢井上靖的小说就把第一部剧本全都交给那个遥远的古城,也许自
己有些欠考虑了。如果写成一个都市网络恋爱题材的剧本,可能好写一些,从那
些无聊的网络文学里抄那么几大段对话就成了,而且还可能吸引青年观众,甚至
还能以“网络话剧”的新概念炒作一番。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也许自己注定就要
被吞没在楼兰的黄沙里了,那个结局,致命的结局始终无法从他的键盘底下诞生。

    罗周觉得写作就像是女人生孩子,最后的阶段就是分娩的阶段,一个完整的
作品将像一个婴儿似的从作者的思索中诞生。运气好的时候,就是顺产,而运气
差的时候,就是难产了。罗周心想,现在,他就在难产之中,毫无疑问,他就像
一个难产的产妇一样痛苦万分,只能祈求那神秘的灵感,避免胎死腹中的结局。
可是,自从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之后,他再也不敢夜晚到苏州河边去散步寻找灵感
了。

    就差一个结局了,早上罗周把已经完成的部分打印了出来带到了剧场里给演
员们看。演员们只是淡淡地看过,甚至萧瑟在还没看的时候就说这出戏写得比莎
士比亚还棒。罗周的剧本是打破时间顺序的,这样的安排让演员们自己都看不懂。
在早上演员们看剧本的时候,他仔细地观察了演员们的反应,惟一没有让他失望
的是蓝月。蓝月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剧本,她似乎若有所思,想对罗周说什
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正当罗周的思绪停留在白天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他拿起电话,听到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喂,是罗周吗?”

    “是我。”
    “我是蓝月,我现在能到你家里来吗?”
    蓝月的这句话让罗周的心跳立刻加速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怔
怔地说:“原来是蓝月啊,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路上又不方便。”

    “我现在就在你门外。”
    蓝月挂断了电话。
    她就在门外?一定是拿着手机打的,罗周立刻站了起来,走出去打开了房门。
果然是蓝月,她正拿着手机站在门外,嘴角露出一股微微的笑意。罗周注视着蓝
月嘴角的笑意,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此刻蓝月的样子。虽然确实很迷人,
但夜深人静时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门外总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暧昧。当然,
他还是立刻就把蓝月迎了进来。蓝月几乎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的家,来到了罗周
的电脑面前,轻轻地说:“罗导演,你的剧本怎么还没写好?”

    罗周苦笑了一下,说:“写不出实在是伤脑筋啊。蓝月,那么晚了你怎么会
来?”

    “我不能来吗?”她回过头来看着他。
    “当然能来,我只是说现在太晚了。”罗周有些尴尬。
    “夜晚才刚刚开始呢。”
    罗周低头看看表,都已经十点半了。他忙说:“你要喝些什么?”
    “什么都不要。”蓝月冷冷地说,“其实,我是为了你的剧本而来的。”
    “剧本?你对剧本有什么意见?”罗周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蓝月是为了抢女
主角的位置而来的,就像萧瑟总是缠着他一样。

    “实在对不起,还是直说吧,我觉得你的剧本写得不行。” 罗周心里一怔,
心想居然被她看出来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我承认。”

    蓝月微微一笑:“如果照你这么写下去,到公演的那一天,你都没法把剧本
写完。”

    罗周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有过人的洞察力,不是普
通的女子所能相比的,萧瑟与她一比,立刻就黯然失色了。

    蓝月继续说:“让我和你一块儿写吧。”
    “你说什么?你和我一块儿写?”
    “你不相信吗?”蓝月的目光直逼他的眼睛。
    罗周摊开双手说:“好吧,你现在可以把你的构思说给我听。”
    蓝月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说:“你的剧本的最大缺点就是内容太俗,虽然在
结构上打破了时间顺序,但这并无助于剧情,反而会让观众失望,浪费了一个好
材料。其实这部戏的题材和名字都相当好,魂断楼兰,具有唯美主义的意味,而
楼兰又是一个多么神秘的地方啊,许多人都向往着那里,如果能够在剧中突出那
种神秘感,一定可以吸引许多观众,甚至可以使我们剧团一炮走红。”

    “神秘感?”罗周点了点头,他似乎从蓝月的话里悟到了什么。
    “对,世界本来就是很神秘的,即便是日常生活中,也包含着许多神秘的内
容,楼兰更是如此。我计划把剧本改成这样——在一千多年前,楼兰的国王在一
次战争中与他的军队失散了,他独自一人逃进一块古老的墓地,在墓地里,他遇
到了一个神秘的女子。那神秘的女子救了他,后来,还与国王私订了终身,但不
久以后,国王离开了她,回到了楼兰,继续过他的帝王生活。一年以后,国王又
回到古墓,寻找那个神秘女子,却发现神秘女子已经死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
国王带着女儿回到了楼兰,将其捧为掌上明珠。

    二十年以后,楼兰公主成为了整个西域最美丽的女子。于阗国的王子,西域
最有名的勇士,来到了楼兰,准备向楼兰公主求婚,但是,由于北方游牧民族柔
然汗国大军压境,楼兰国王被迫许诺把公主许配给了柔然的可汗。就在那一晚,
公主应于阗国王子的秘密邀请与王子相会,但是却给国王派来的武士又抓回了宫
中。这时候,于阗王子来到约会地点,却发现了另一个民间女子,他误以为这就
是楼兰公主,并向她表示了爱意。由于剧情规定楼兰女子都是蒙着面纱的,所以
一开始王子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其实,那个民间女子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她的名
字叫兰娜,是一个旅馆里的女奴仆。后来,每晚,王子都来老地方与她相会,而
兰娜每次也都按约而来,尽管王子始终没有见到她的脸。而王子一直停留在楼兰
城里,他住宿的旅馆正是兰娜做女奴仆的地方,在为王子倒水的偶然机会,她的
面纱掉了,让王子看清了她的脸,王子惊讶于她的美貌与不凡,并逐渐地被她所
吸引。

    此后,王子白天与兰娜对话,晚上去见他想象中的“公主”,其实与他相会
的都是同一个人,王子却不清楚这一点,所以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后来,柔然
汗国撕毁了与楼兰的条约,没等迎娶公主,就向楼兰大举进攻。于是,于阗王子
临危受命,率楼兰军出征,打败了柔然的大军。楼兰国王为了报答于阗王子,于
是终于把公主许配给了王子。在新婚之夜,王子摘下了她的面纱,与公主回忆他
们相会的经历,公主却说与他相会的不是自己。这令王子万分惊讶,他当夜就离
开了公主,让她独守空房。王子回到了旅店,找到了兰娜,弄清了真相,并表达
了爱意,但兰娜却不愿意与他远走高飞。此刻,公主充满了愤怒和嫉妒,她觉得
自己受到了愚弄,决心报复,而此时于阗王子已经受到了全体楼兰人的拥护,公
主只能求诸于楼兰的神灵。她派人抓来了兰娜,并慌称兰娜已经死去,葬于坟墓
谷,王子赶到了坟墓谷,并且殉情自杀。但是,王子的死却更加深了公主对兰娜
的仇恨,她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祭神仪式,要兰娜在神灵的面前起誓不再爱王子,
但是兰娜表示永远爱着王子。

    最后,公主把王子的头颅交给了兰娜,兰娜抱着王子的头颅痛哭,在神灵的
面前自杀殉情。在自杀前,她念出了楼兰掌管死亡的神灵的名字,对楼兰进行了
永恒的诅咒,诅咒楼兰王国从世界上消失,变成一个荒原中的死城。几年以后,
进入罗布泊的河流断流了,水资源越来越小,人们开始感受到了兰娜临死前的那
个诅咒。最后,罗布泊的水源完全断绝,楼兰因为缺水而被人们放弃,楼兰人背
井离乡地离开了楼兰。此刻,楼兰公主也离开了王宫,来到兰娜的坟墓前忏悔,
在那里,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的亲生母亲告诉她,公主有一个与她长得不
太相像的孪生妹妹,在出生的时候,就被一个路过此地的旅馆老板带走了,后来,
这个孪生妹妹长大了,名叫兰娜。到现在公主才明白了一切,是她害死了自己的
亲妹妹,公主终于在痛苦中死去了,而楼兰成为一座死亡的城市一直到今天。“

    罗周慢慢地听完蓝月所说的,直到最后的结尾,几乎全都沉浸在她的语言中
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说才好。也许是一种羞愧的心情,自己写了那么长时间,
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而蓝月仅仅用了不长的时间,就把整个故事全都叙述完整了,
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故事确实能打动人心,因为至少已经打动了他自己的心。
他刚要开口,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呆呆地看着蓝月的那双眼睛。

    “你怎么了?”蓝月哧哧地一笑。
    罗周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没,没什么,你说得真好。刚才说了那么多话,
嘴巴一定干了吧。”他立刻站起来,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饮料,倒给了蓝月。

    蓝月喝了几口,然后用伸出的舌尖抿了抿嘴唇,罗周看在眼里,觉得她舔自
己嘴唇的样子很富有诱惑力。但他来不及多想,忙着问她:“蓝月,你到底是怎
么想的?受到了什么启发?”

    “神秘感,神秘感很重要嘛,楼兰是如何消亡的?就是这么消亡的,我就喜
欢这样的故事,这是一种永恒的神秘,永远使人们神往。”

    “你说楼兰是因为诅咒而消亡的?果然有想象力。”罗周点点头。
    “我相信诅咒。”蓝月冷冷地说。
    罗周对“诅咒”两个字有些敏感,实在不愿意多提,他转换了话题:“那么,
为什么公主与兰娜一定要是一对姐妹呢?” “因为人有两面性,每一面都截然
不同,甚至互相之间激烈冲突。我觉得其实双胞胎可以看做是同一个人,只是分
成一个人不同的方面。在这个故事里,是一个人的两面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因
为嫉妒心,自我的一面逼死了自我的另一面。”

    “听起来像是博尔赫斯小说里镜子的象征。”罗周自言自语着。
    蓝月又喝了一口,说:“谢谢你的饮料。”然后她站了起来。
    已经十一点半了,罗周有些担心地说:“太晚了,你这就回去?”
    “你是想把我留下来吧?”蓝月直截了当地说。
    罗周更加尴尬,说不出话来。
    “算了吧。再见。”她向门口走去。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罗周送到门口问了一句。
    蓝月摇了摇头说:“你送我回家,谁来送你回家呢?”
    罗周一愣,蓝月却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不停地回旋着。
    “蓝月,我会按照你所说的改剧本的,你也可以随时随地来这里与我一块儿
写剧本,离演出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们得加油了。”

    蓝月又继续笑了笑,轻轻地说:“你这个人真有趣。”然后扭过头就走,很
快,就进入了电梯里,随着电梯门的合拢,罗周只看到一个淡淡的笑意从她的嘴
角掠过。

    罗周看着电梯门上头的楼层标识一层层往下降,直到最底楼才停住。接着他
回到房内,趴在窗户上,向下眺望,在苏州河的夜色里,一片迷离,什么也看不
清。

    然后他回到了电脑面前,十指飞快地敲打起了键盘。
    第三节鸟儿却已飞过
    白璧穿了一件全黑的衣服,这使她与整个夜色融为了一体。她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要来到这里,只因为一种预感,她觉得她应该发现什么,或者说,正有什么
东西在等待着她去发现。她没让出租车开进那条小马路,而是停在了路口,她自
己走了进去,一些树叶掉了下来,打在她的身上,再过几周,这些梧桐将把所有
的叶子奉献给大地。夜晚的马路上很冷,她低着头用手抓自己的领子,加快了步
伐。几步之后,她来到了考古研究所的门口。

    大门紧闭着,在夜色中看上去有些森严可怖。白璧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包里,
然后掏出了一串钥匙,事实上,她是看到这串钥匙以后才决定到这里来的。就是
这串钥匙,这串一周前在江河的抽屉里被她发现的钥匙。瞬间,白璧觉得这是江
河故意放在抽屉里准备留给她的,通过这串钥匙,也许可以打开一扇大门,一扇
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于是,她来了,带着这串钥匙。

    她在这串钥匙里,挑选了最大的一把塞进了研究所大门的钥匙孔里。果然就
是这一把,虽然费了很大的力,但那把大锁还是被慢慢地打开了,大门开了一道
缝。白璧拔出钥匙,推开大门,轻轻地走了进去,然后,又在里面把大门给重新
锁好。她走进那条树丛间的小路,这里的树都是四季常绿的,所以,依旧树影婆
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她眼前的那栋小楼一片漆黑,就像是一座沉睡的古堡,
没有一丝亮光闪出,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小楼。

    阴暗的楼道里没有任何光亮,她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小手电筒,那一束微弱
的光线照亮了前方。手电的光线小得可怜,照到近处只有碗口那么大的范围,而
照到远处则又是模糊一片。看着眼前的这一丝光线,反而更让人害怕。走廊里清
晰地响着白璧的脚步声,她怀疑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可能有人会被自己的脚步声
吓死。凭着手电的光线,她终于找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她用江河那串钥匙
里的几把钥匙先后试着插进钥匙孔。一直试到最后一把,终于,把这扇房门打开
了。

    走进房门的那一刹,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这让她握着小手电的
手有些颤抖,是江河吗?她轻声地说。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小手电的
光线照射了一圈,她终于看到了那双看着她的眼睛,事实上只是两个空荡荡的眼
眶,来自柜子里陈列着的死人头骨。手电微弱的光线照着那个骷髅,让白璧有些
恶心,她立刻把光线转移了方向,然后伸出手在墙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电灯的
开关。房间里的灯被她打开了,照亮了整个房间,从黑暗中一下子进入光明的她
眼睛被刺激得睁不开,过了一会儿才适应。

    她关掉了手电,又重新注视着整个房间。与她上次来相比,这里似乎又有了
些变化,椅子的位置,桌上东西的摆放,她确信自上次以后一定还有人来过。白
璧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钟了,江河就是在此后不久出的事,她看到了那台电话,
那个晚上江河的电话就是从这里打出来的。她一把抓起了电话,只听到一阵阵的
拨号音,她真的很想给江河打一个电话,可是,她不知道此刻江河在另一个世界
里的电话号码。

    白璧终于放下了电话,她坐到了江河的电脑面前。她看到电源线已经接好了,
然后她打开了那台电脑。很快就进入了WIN98 的界面,和普通的办公室电脑一样,
单调的色彩,桌面上寥寥无几的图标。她看见其中有一个应用软件的标志,于是
打开了那个系统。那是一个被汉化过了的软件,名字是“KGD 考古综合分析仪应
用软件”,后面是一长串仪器及软件的制造商名称。接下来进入一个可供选择的
界面,上面全都是考古学的术语,有的她能看懂,比如碳14测定,但有的她就觉
得莫名其妙了。白璧没有理会这些,她打开了界面的上方历史记录那一栏。最后
一次的记录正是江河死亡的一天。白璧小心地打开了最后那一次记录,屏幕上立
刻呈现出了一幅曲线图。曲线图的旁边没有说明的文字,那些看上去类似于股票
走势图的曲线恐怕只有江河才能看懂,白璧实在看不明白,只能退出了这个系统。

    她打开了江河的“我的文档”,看到里面还藏着一个快捷方式,名字就叫
“白璧进来”。那是江河在叫我吗?她对自己说。她立刻打开了那个快捷方式,
似乎又是一个软件系统。一上来就出现了以黄色的大漠为背景的图片,在图片里
又渐渐浮现出了两行蓝色的字——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白璧的心里忽然觉得被什么抓住了,接着是一阵心悸,她只觉得那两句话特
别的耳熟,似乎这几个字包含着某种极其深刻的意义。她又轻声地念了一遍——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立刻,一个人的名字从她的心头掠过——余纯顺。
    是的,这两句话是余纯顺说的,白璧想起了五年多前,当她只有十八岁的时
候,曾经慕名而去听余纯顺主讲的一个座谈会。她还记得离她不远处的台上,那
个满头乱发,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被称为中国第一探险家的上海男人滔滔不绝
地向与会者讲述着自己徒步走遍全中国的神奇经历。五年过去了,那次从余纯顺
面前亲耳所听到的传奇般的故事她都淡忘了许多,只清晰地记得他的两句话——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就在那次讲座上,白璧听到余纯顺亲口告诉人们,他准备在几个月后穿越罗
布泊。就在那年6 月的一天,当她正背着画夹经过人民广场的大型电子显示屏前,
大型屏幕里播放着电视台的新闻,新闻里出现了余纯顺的遗体被发现时的场面,
那是从搜索他的直升机上拍下来的,一个几乎坍塌了的帐篷,孤独地坐落在罗布
泊的荒漠中。看到显示屏里的这则新闻,十八岁的白璧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口掩面而泣,那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她所爱上的第一个
男人,就是余纯顺。

    尽管余纯顺从不认识她,但她一直这么认为;至于她爱上的第二个男人,就
是江河了。而到现在,她所爱过的两个男人,都已经死了,一个死在罗布泊的荒
原里,一个从罗布泊回来之后不久就死了。

    白璧终于从遐想与回忆中把意识调整了回来,重新看着电脑屏幕。那两行字
连同大漠的背景已经不见了,在白色的屏幕上,忽然自动出现了几行字——

    亲爱的白璧:
    看到刚才屏幕上“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的这两句话,你一定会想
到什么,是的,我现在和余纯顺一样,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此刻,我只想对你
说——对不起。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会拿着我留下的钥匙,来到这间房间里,打开这
台电脑,来到我的面前。亲爱的,我真的很想吻你,但是已没有机会了,请原谅,
我不能像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人鬼情未了》里的男主人公那样出现在你面前,
那只是电影而已,绝不是真实的。

    告诉我,你现在想对我说些什么?“
    忽然,屏幕的下方跳出一个长长的对话框,光标正在框里闪烁。白璧放在键
盘上的手指都在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所目睹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是江河在通过电
脑与她对话?她紧盯着屏幕,看着对话框,也许现在江河正在等着她回答。不能
让他等急了,她不加思索地打出了三个字——

    我爱你。
    立刻,电脑的屏幕里又出现了一行字——
    亲爱的,我也是。
    白璧紧接着敲打键盘——
    江河,告诉你,我相信那部电影。我想见到你。
    又是一行字——
    不,亲爱的,你不可能见到我,永远都不可能,对不起。
    白璧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回答——
    这是一个错误,一个早已经酿下了的错误,这个错误的结局就是死亡,我卷
入了这个错误,所以,死亡找上了我。谁都逃不了的,请相信我。

    白璧摇摇头——
    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不公平。
    回答——
    不,这很公平,命运是公正无私的。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她继续问——
    可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回答——
    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事,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获得幸福和
快乐。

    白璧不想放弃——
    江河,告诉我原因,为什么?
    屏幕上终于缓缓地出现了两个大大的黑字——
    诅咒。
    看到这两个字,白璧终于感到害怕了,她感到这房间里似乎到处都充满了江
河的气味,或者说江河已经与这间房间融为一体了。她想了许久,还是大着胆子
打出了几个字——“

    我不怕。
    回答——
    快走吧,一刻都不要停留,离开这里,离开。
    白璧刚要回答,忽然电脑屏幕一下子黑了,她再一看主机,原来已经自动关
机了。她没想到电脑居然会自己关闭系统,她把手放在电脑开关上,停留了许久,
终于没有再按下去,她想既然这是电脑自己的意志,就不应该去改变。她干脆关
掉了电脑的总电源。她的眼睛有些疼,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片,于是她伏下身子,
把头放到了桌上,闭起了眼睛。于是,她有了一种与江河在一起的感觉,她感到
江河就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抚摩着她。一阵晕眩袭来,她的脑子里又充满
了江河告诫的最后一句话。江河要他离开,马上就离开,她不想违背他的意志。

    白璧吃力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她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树叶被秋
风刮得乱颤。她最后一眼看了看这个房间,然后抬腕看表,已经十二点钟了。她
打开了房门,接着把灯关掉,房间里又陷入一片漆黑,然后她走出房间,同时把
门关好了。

    她的脚步声继续在走廊里回响着,她重新打开了手电筒,那束微弱的光线照
着前方。在黑暗中走着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让她渐渐回忆起了什么。她想
起了自己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晚,父亲和母亲都在单位里加夜班处理一批文
物,于是,把她也带在了身边。那晚她趁着父母都埋头工作,偷偷地溜到了黑暗
的走廊里,九岁的她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旁边没有一个人。她只知道向前走
啊走的,一直来到一扇门前,那扇门里露出微弱的光线,门虚掩着,于是她用力
地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只记得那房间里光线非常
微弱,而且还有一丝冷气传来,房间里放着许多保险箱,每一个都上着厚重的大
锁。

    在房间的最里面,她见到了一个大大的玻璃杯子,全封闭的杯子里装着一个
小孩。小孩很小,以至于可以完全装在一个玻璃杯里,看上去大概刚出生不久的
样子,全身都发黑了,皮肤上都是皱纹,就像是老年人。她看不出那个玻璃杯子
里的小孩是男是女,只记得小孩那张怪异的脸,那张小孩或者说是婴儿的脸正对
着九岁的白璧,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微笑。她很害怕,害怕到了极点,这个时候,
爸爸冲了进来,一把将白璧拖了出去,然后把门关上而且用一把钥匙锁了起来。
爸爸开了灯,看上去非常吓人的样子,他大声地对女儿说:“宝贝,你真的看到
儿童木乃伊了吗?吓着你了吧,真对不起,爸爸忘了把库房的门锁好了,宝贝,
你要记住,这扇门不是你能随随便便进去的。”

    现在,白璧凭着记忆,已经来到了库房的门前。她摸着那扇沉重的铁门,似
乎摸到了那个晚上父亲严肃的脸。她又拿出了江河的那串钥匙,把每一把钥匙都
试着塞进了库房门的锁眼。试了很久,终于其中有一把钢制的钥匙把门打开了。
门很重,白璧用力地推开门,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她悄悄地溜进了库房。一片
昏黑,而且,这个房间似乎连窗户都没有,看不到一丝光亮。好不容易,她的手
才在墙上摸到了开关,打开了电灯,这才看清了这间神秘的房间。

    这是一个全封闭的房间,找不到一扇窗户,而灯光则很暗而且柔和,大概是
为了使光线不伤害到文物。房间很大,用柜子和隔板隔成了好几个空间,进门处
是一个洗手的水槽,还挂着几件白色的衣服,可能是为了保证进入房间者的卫生。
白璧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了那些保险箱,与小时候那种沉重的箱子相比,现在的
似乎都换成了更先进的数码智能型了。她的心里忽然产生了疑问,自己有权利进
入这间房间吗?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和一个入室窃宝的盗贼没什么区别了。
虽然心里不住地在问着自己,可是白璧的脚下却还在继续前进。

    她现在很害怕又看到那个玻璃杯子里的小孩,父亲管这个叫做儿童木乃伊,
玻璃杯里的那张怪异的脸和奇特的微笑让白璧一直都很恐惧。九岁那年,她时常
会梦见那个微笑,这个微笑也许已经伴随着古墓中的小孩持续了两千年了。她仿
佛看到那张充满皱纹的小孩的脸,从玻璃杯里膨胀起来,直到把玻璃挤得粉碎,
然后跳出玻璃杯,微笑着向她冲过来,这个时候她就会大叫起来,把父母都惊醒。
但现在,她终究没有再见到那个玻璃杯子,也许那个儿童木乃伊早在十几年前就
已经作为重要的出土文物上交给国家文物部门了。

    她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微微的失望,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心理可能有些问题
了。自己怎么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描述自己此刻的心理状态。她还在继续,
她看到前面还有一扇门,而且锁着,她想退却了,想掉头就离开这里。但是不知
什么原因,她又拿出那串江河的钥匙,试着把这些钥匙依次塞入这扇门。她不清
楚江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重要的钥匙,现在她又一次把门打开了。这是一间很小
的房间,她打开了灯,灯光微暗,四周封闭着,而且温度很低,她注意到这个小
间里正在放着冷气。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全透明的玻璃罩子,昏暗的灯光里,
白璧看到在玻璃罩子里面,正躺着一个女人的木乃伊。

    白璧的身体凉了,她的心也跟着一块儿凉了,仿佛都快停止跳动了,在冷气
中,她呆呆地看着玻璃罩子里的那个女人。事实上,这是一具木乃伊,一具僵硬
的尸体,没有古埃及法老的金面罩和金手杖,只有一条褪了色的长裙。现在所看
到的皮肤是黑色的,当然,生前肯定不是这种颜色,全身僵硬,充满着皱纹,就
像许多年前白璧所见到的那个玻璃杯子里的小孩。头发已经很少了,大概被风化
了,被盘在头上,头发里扎着一根很醒目的金色的簪子。虽然只是一具木乃伊,
更确切地说是一具干尸,但面目基本上还能辨认出来。鼻梁保存得很好,显得很
高,还有眼窝是深深的,眼睛闭着,头型偏长一点,嘴唇又薄又长,明显是高加
索人种,也就是白种人,如果更精确一些,应该说是印欧语系人,也就是雅利安
人。

    这个女人生前应该是什么样子呢?白璧现在不怎么害怕了,她静静地看着眼
前的木乃伊,是的,眼前只是一具干尸而已,没什么可怕的,和白璧一样,都是
女人,这也没什么可怕的。她听说过罗布泊出土过一具距今三千八百年的女尸,
据说保存完好,被称之为“楼兰美女”。后来当她看到那张女尸的照片的时候,
令她很失望,这才知道报纸上所谓的“保存完好”其实都是相对而言的,没有真
正的“完好”。她相信所有看过“楼兰美女”玉照的人心里都不会同意“美女”
这个称谓,死尸就是死尸,死去几千年的尸体的样子总是显得狰狞可怖的。就像
现在她所看到的这具皮肤漆黑而且萎缩的木乃伊,尽管她相信这个女人生前一定
有着白皙光滑的肤色。这才是考古学所触及的真实世界,绝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
浪漫的事。

    看着这具昏暗灯光下的木乃伊,白璧实在想象不出这个女人活着的时候的样
子,也许再漂亮再美丽的女子,在死了多年以后也会变成这副模样的。想到这里,
她忽然觉得那些把女人的尸体制作成木乃伊的匠人简直是在进行一种犯罪,特别
是对那些漂亮的女人而言。女人的美丽是脆弱的,绝对不是永恒的,就像白璧眼
前所看到的玻璃罩子里的女人。想着想着,她的心里忽然有了另一种潮湿的感觉,
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摸着自己的脸,自己这张脸,还能保存多久,青春易逝,生命
更易逝。

    渐渐地,白璧的身上越来越冷,她都快被冻僵了,她想自己万一真的被冻僵
在这里,与这个木乃伊度过一夜的话,恐怕自己也会变成一具干尸了。她的心里
瑟瑟发抖,轻轻地对玻璃罩子里的女人说了一声“再见”,然后关了灯,转身走
出了这间小房间。

    她关好了小房间门,然后又关了库房里的灯,走出了库房的门,再小心地把
门关好。她顾不得看表,甚至连手电筒都来不及打,直接凭着感觉穿过了走廊,
缓缓走出了小楼。走出来以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令她吃惊的是,忽然发觉底
楼有一扇窗户里亮出了灯光。白璧的心跳立刻加速了,难道是刚才自己忘了关灯?
不会,她记得自己全都关好的。于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不安,蹑手蹑脚地走
进树丛中,就像小时候在这些树丛里抓蟋蟀玩儿,她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地接
近了底楼的那扇窗户。白璧抬起头,看见那扇亮着灯光的房间里,正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手里正抓着一个金色的面具。

    接着,那个人的头微微一转,使白璧看到了他的脸,原来是林子素。
    白璧心里一惊,怎么是他?但她又不敢多想,悄悄地离开了窗口,穿出树丛,
轻声地走出大门,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大门给锁好。

    终于,她呼出了一口长气,把背靠在马路上的一棵梧桐树上,看着天上的漫
漫星辰。

    星空美丽无比。只有星空的美丽才是永恒的。白璧轻声地对自己说。
    第四节也许不止是第三个
    白璧是到接近天亮的时候才睡着的,接着在噩梦与惊醒之间不断地徘徊了好
几个小时,一直睡到十点多才疲惫地起来。她不想做那种懒惰的女人,但她浑身
的皮肤和骨头都很难受,是硬撑着才到了卫生间洗漱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几乎一夜的不眠使她的脸色很难看,忽然想起了那个躺在玻璃罩子里的女人,她
打了一个冷战。她轻声地问自己:我的青春就快逝去了吗?我只有二十三岁,二
十三岁而已,还没有结婚,没有真正接触过男人。于是,她这才有了些害怕,低
下头,轻轻地啜泣了起来,此刻,昨夜的胆大包天一下子都消失了,只觉得自己
又成为了一个弱女子。

    随便吃了一些东西之后,她没有心情作画,只是坐在窗边,看着远方的城市
楼群。门铃响了,又会是谁?白璧打开了门,迎面看到了那张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脸——叶萧。

    “叶警官,你来干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吗?”白璧语气慵懒地说。
    叶萧还是一身便装,冷冷地看着她,面色冷峻,目光锐利地像要把她的身体
刺透一样,但却一言不发,这让白璧有些心虚。过了一会儿,叶萧才缓缓地开口
:“你昨晚上没睡好吧?”

    “问这个干吗?”白璧忐忑不安地问。
    “老实说,你是半夜几点钟才回到家的?”
    白璧的身体软了下来,她低下了头,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轻轻地说:
“对不起,叶萧,进来吧。”

    叶萧走进了屋子,坐下,呼出了一口气,说:“其实,昨晚上我也没睡好。”
    白璧这才注意到了他的眼圈微微发红,同样也是一脸倦容,她不知道该说什
么才好,笨拙地说了一句:“要不要喝咖啡?”

    叶萧苦笑了一声,继续说:“咖啡?算了吧。你呀,害得我又没好好睡觉。”
    “原来你——”
    “是啊,昨晚我全看到了,我就躲在考古研究所的马路对面,看着你拿着钥
匙开门进去,在里面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神情紧张地出来。要是那时候我突然冲
出来拍拍你肩膀,你准得被吓得昏过去。”

    白璧的脸颊有些发红,她低下了头,轻轻地说:“对不起。”
    “算了,我的心一向很软,只要你肯回答我的问题,就不会为难你的。告诉
我,你那把开研究所大门的钥匙是从哪里来的?”

    “从江河的抽屉里拿来的,我想那该算是他的遗物,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权利
保留。”

    “好了,关于你有没有权利保留或者查阅江河遗物的问题,下次再讨论吧。
你进去以后,干了什么?”

    “我走进了江河出事的那个房间,在里面打开了江河的电脑。我用那台电脑,
和江河对话。”

    “你说什么?”叶萧打断了她的话,他满脸狐疑地看着她。
    白璧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有意回避着说:“我说我在江河的电脑上和他对话。”
    “你是不是产生幻视和幻听了?”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确实在电脑上和他对话。”白璧终于抬起头看着叶萧的眼睛,现在她已经能完
全区别他与江河了,她对自己说,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普通的警官,并
不是自己死去的未婚夫,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你确信和你对话的那个人就是江河吗?”
    “当然确信。”
    “你不是在网上和一个叫江河的ID聊天吧?”叶萧立刻用自己在信息中心负
责调查计算机犯罪时积累的经验问她。

    “不,我没有上网,就是在电脑里面,有一个系统,叫我进去,我就进去了。
他告诉我,他知道我会来的,他早就等着我了,而且说,这是一个错误,他不是
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是用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叶萧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白璧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还有,他提到了诅咒。”
    “诅咒?”
    “是的,我现在听到这个词心里就不舒服了。后来,他就叫我离开,我就照
做了。但是,当我走过库房门口的时候,我又拿起江河的钥匙试了试,结果真的
打开了库房的门,于是我进入了库房。”

    叶萧摇摇头,用不知道是佩服还是责备的语气说:“你的胆子比我还大。文
好古一再关照那扇库房的门是不能打开了,里面有许多重要的文物,这些都是国
家所有的,任何人不能随便进入,除非有司法机关发布的搜查证,你的行为已经
犯法了。”

    “你要逮捕我吗?”
    叶萧不回答。
    于是白璧继续说:“里面有许多保险箱,但我并没有打开,只是打开了最里
面的一扇门,我看到里面有一具干尸。”

    “干尸?”叶萧吃了一惊,职业的习惯使他立刻联想到了某些重大刑事案件。
    “也就是木乃伊,放在玻璃罩子里的,应该是考古发掘出来的古人遗体。”
叶萧松了一口气,他开始有些讨厌考古研究所。“说下去。”

    “然后我就走出了库房。在走到小楼外面的时候,我忽然看到有一扇窗户还
亮着灯光,于是我小心地靠近了一看,原来是林子素在里面。我看到他的手里拿
着一个金色的面具,接下来我不敢停留,害怕被他发现,就悄悄地走出了考古研
究所的大门,我说完了。”讲完了最后一个字,白璧忽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林子素是在你出来前十分钟进入考古研究所的,当时我真的很为你担心,
差点就冲进去了,十分钟以后你走了出来,我这才出了一口气。”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说林子素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面具,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知道,看上去像是古埃及法老木乃伊上的金面罩。当然,只是看上去像
而已,我也没有看清楚,不知道那个面具是不是出土文物。”

    叶萧点点头说:“那家伙一直呆到凌晨三点钟才走。我又不能随便冲进去,
我只是一个警官,而不是法官,我没有权力随便翻墙入室。但我一直怀疑考古研
究所会有问题,特别是那个林子素,我现在可以肯定他与命案有关。还有,张开
这个人你认识吗?”

    “不熟,但是江河向我提起过这个名字,好像那个人的胆子很小。”
    叶萧面色凝重地说:“告诉你,张开已经死了。就在离考古研究所不远的马
路上,死亡时间大约是十二点多。”

    “第三个了。”白璧喃喃自语地说,她想起了江河在电脑里告诉她,他不是
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难道还会有人出事?

    “也许不止是第三个。”
    “你是说,除了江河、许安多、张开,还有人也会出事?”
    叶萧点了点头说:“这只是我的推测。”
    “那么你觉得这会是怎么回事呢?”
    “我觉得考古研究所极不正常,很可能蕴藏着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包括文好
古。”

    “文所长也——”白璧很吃惊。
    “是的,我至少可以确定他和张开的死有很大关系。好了,有些话我不能多
说,就此打住吧。”叶萧的目光直指着她的眼睛,使她不得不正面看着他,“白
璧,你知道吗?你昨晚的行为简直就是在冒险,是在玩命,而且你的行为本身也
违反了法律。我以一个警官的名义告诫你,千万不能再做这种事了,否则后悔就
来不及了,明白吗?”

    白璧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说:“对不起,害得你也没有好好休息。”
    “算了,谁叫我本来就是干这行的,我一直盯到了清晨六点呢。”叶萧真想
现在就打一个呵欠,但他不想当着白璧的面,只能强打着精神。

    叶萧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白璧忽然在他身后问:“对不起,能问你一个
私人问题吗?”

    “随便问吧。”
    白璧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你和江河有亲戚关系吗?”
    叶萧一怔,然后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因为我长得
和江河很像是不是?告诉你,江河的父母以及整个家族都是北方山区的农民,而
我父母的祖籍都是江苏省,我出生在新疆,从生理上来说,我和他惟一的共同点
就是我们都是汉族,但也仅此而已。”

    “你出生在新疆?”一听到新疆,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罗布泊。
    “我的父母都是当年从上海支援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我出生在北疆
的石河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回到上海了,在新疆的生活仅限于我父母所在的农业
师团。”叶萧淡淡地说。

    “对不起,失礼了,我还以为你和江河有什么家族上的血缘关系,否则为什
么长得如此相像呢?”

    “你大概以为我和他是双胞胎吧?其实,茫茫人海之中,外表相像的人实在
太多太多了,难得的是这两个或者不止是两个外表相像的人聚到一起的机会。而
有的即便是双胞胎,如果是异卵双胞胎的话,外表相差很大的也是有的。所以,
我和江河长得像,也没有多少值得稀奇的。”叶萧平静地说,他故意忽略了当他
第一次见到江河的遗体时他的那种感受。

    “对不起。”白璧再一次表示了歉意。
    “再见,注意休息。”叶萧迅速地离开了。
    叶萧离开以后,白璧的脑子又立刻出现了江河的那张脸,他的脸与叶萧的脸
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再也难以分清,她有些害怕,又冲到了卫生间里,用冷水
冲洗着自己的脸庞,皮肤上一阵阵冰凉。她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

    第五节表演给自己看
    现在调色板里的颜色是一种特殊的土黄,由于掺加了一些偏暗的颜料,使得
给人的感觉愈加凝重,就像是一块静默的石头,压在人的心底。白璧拿起了画笔,
笔尖蘸了一些水,然后轻轻地在颜料上点了点,开始涂抹在画面上。画纸上已经
用铅笔画好了基本的轮廓与人物的造型,这并没有花费白璧多少时间。她的笔下
有些干燥,不像平时她总是喜欢在颜料和笔尖加许多水,但现在她不需要这么多
水。事实上,她画的内容是一个荒凉的大漠,那里没有水,只有坟墓和黑夜。

    她最早下笔的是画面偏右的人物的眼睛,那是一个女子的眼睛,她没有模特
也没有供临摹的图片,只有依靠脑海中的形象搜索。终于,她搜索到了那双眼睛,
神秘的眼睛,那眼睛睁大着,似乎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辨,眼中的目光却有些虚
无缥缈,对准了另一个世界。这就是她想象中的眼睛,或者说,是在她梦里出没
过的眼睛。白璧对自己说:也许,这正是在临摹一场梦。画完了眼睛,接下来她
为画中的人描上了眉,又弯又长,在向中间靠拢。然后是鼻子,画里的鼻梁很高,
所以特意画出了鼻梁另一侧的阴影。人中不长,下面是嘴唇,白璧不喜欢那种故
意弄得很红的嘴,所以,现在画面上涂抹的颜色很淡,几乎看不出什么红色,而
是类似于沙漠里石头的颜色,但这并不影响人物的美。

    头发是纷乱的,随意披散着,白璧用了咖啡与黑色的混合色,并适当地留出
一些发丝的反光。脸庞适中,额头与脸颊下稍微加了一些阴影,下巴的线条只轻
轻地描了描,重要的是突出了颈部的阴影,以至于应该是白皙光泽的脖子都被笼
罩在了黑暗中。但肩膀却是若隐若现的,圆润而且有力,透露着一股蛮荒的力量。
身体部分是穿一条白色的长裙,白璧特意使这条长裙看上去很破旧,还有一些细
微的污渍。画中的女人是跪在地上的,长裙盖住了她的膝盖和脚裸。接下来,重
要的部分是手,女子的手臂裸露着,在白璧的画笔下看上去光滑而富有弹性。而
最难画的手指和手背却是整个画面的最中心,因为在这幅画里,女子的双手正捧
着一颗人头。那是一颗被砍下的男子的头颅,头颅的脖颈处流着近于黑色的血污,
以至于使得女子的手和长裙的下半部分也是鲜血淋漓。人头的脸正面朝着上方,
所以在画面里只能看清他的额头和头发,而他的脸则被隐藏了起来。

    白璧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这幅差不多已经快完成了的画——一个白衣女子
捧着一颗男人的头颅跪在沙漠中。她觉得这是一个她想象中徘徊了许久的构图,
她总觉得这想象与现实并不远,现在,终于跳上了画纸。她继续画下去,涂抹着
背景,背景除了荒原以外,还有一个个古堡似的残垣断壁,一个个隆起的土丘,
实际就是坟墓,这些都用了很深的颜色,被笼罩在了黑暗的阴影中。至于画面的
上部是深蓝色的天空,在空中,她画上最后一个部分——月亮。那是一个弯弯的
月亮,被周围的深蓝所包裹,所以也发出了近乎于蓝色的月光。

    白璧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再在画面中的一些细节部分进行一些加工和修改,
某些地方的阴影还需要加深。

    最后,她在画面空出来的左边用黑色的颜料自上而下地写了四个字——魂断
楼兰。

    海报终于完成了,上次她说过,她要为《魂断楼兰》这部戏画一幅演出海报,
以取代剧场门口那幅不堪入目的作品。她知道,现在许多类似的海报都是用电脑
制作的,但她依然喜欢以手工的方式,因为她相信画笔的感觉,那种感觉永远胜
于鼠标。白璧拿起手中的这幅海报,这也许是她画过的最大的画,她是把画贴在
墙壁上才画完的,因为整幅画足有她人这么长,而宽度也接近了一米。她打开了
窗户,把整幅画放在窗下,让风把画上的颜料吹干,然后她静静地坐在窗前,看
着画里的那个女子。看着画中那个捧着爱人的头颅的女子,她忽然想起了《红与
黑》里的玛格丽特,她穿着一身素服纪念那个几百年前被法国国王送上断头台的
王后的情人,也就是她的家族的那位先人,王后是捧着他的头颅去埋葬的。

    忽然之间,白璧想到了自己。
    白璧是在下午两点多出门的,她背着那根超长的画筒,足有一米长,画筒里
装着那幅演出海报。背着画筒的她走在马路上很显眼,但她并不以为然,或许是
早已习惯了。她快步走进地铁,眼角随意地瞥了瞥地铁通道里的壁画,现在不是
高峰期,地铁里的人不算多,她买了张短途车票,走入了候车站台。

    当地铁列车呼啸而来,缓缓停靠在站台上的时候,白璧忽然有了一种错觉,
她觉得当车门打开的时候,江河会从里面走出来对她微笑。当然,江河终究还是
没有从车厢里走出来,可是,当她走进车厢的时候,却看到了另一个人。是那双
眼睛,从踏进车厢的一瞬,她就感觉到了那双眼睛,白璧四处张望着,终于,她
的目光与那双眼睛撞在了一起。

    她叫什么?白璧心里立即跳出了那个名字——蓝月。蓝色的蓝,月亮的月,
这个名字还有与这个名字所联系在一起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白璧的心里留下了深刻
的印象。现在,这双眼睛就在她眼前。

    “你好,蓝月。”白璧走到了舞台剧演员蓝月的身前。
    蓝月的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了一个难以言说的微笑,接着点点头,轻声地说
:“你好,你叫白璧是吧?我还记得你,你说你是萧瑟的朋友,还是一个画家。”

    “我可没说过我算是什么画家。你现在是去参加排练吗?”
    蓝月点了点头。
    白璧笑了笑说:“那么我大概是出来得早了,我就是来看萧瑟还有你们排练
的。”

    “原来我们是同路的,那么一块儿走吧。”蓝月伸出手指理了理头发,白璧
似乎能从她的发丝间嗅到体香。

    车门开了,现在停的是一个大站,一下子拥进来很多人,让车厢显得拥挤了
起来,白璧和蓝月挤在人们的中间,这让白璧很不舒服,她一向很讨厌这种拥挤
的环境,这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蓝月却似乎无所谓,表情依旧,一股
似笑非笑的感觉始终挂在嘴边,她的手牢牢地抓着把手,身体却随着列车运行的
节奏而缓缓摇摆着,就像是在跳着什么舞,白璧看着她这样悠然自得的样子,居
然有了些羡慕。

    蓝月注意到了白璧身后背着的长长的画筒,于是问她:“你背的是一幅画吧?”
    “对,我上次说过,你们剧场门口的那幅海报太差劲了,我为你们重新画了
一幅,到那里就给你们贴出来。当然,是免费的。”

    “你画得一定很好。”
    白璧摇摇头说:“我很少画这种用来做招贴的画,不知道贴出来以后效果会
是怎么样。”

    蓝月只是对她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终于到站了,她们两个人走出车厢,
离开了地铁车站。马路上的阳光洒在白璧的脸上,她一边走一边悄悄观察着蓝月,
白璧总以为自己的脸色很苍白,但现在她眼中蓝月的脸似乎比她更苍白。蓝月似
乎察觉到了白璧的目光,轻轻地说:“别这么看着我,白璧。”

    “对不起。”白璧有些尴尬地说,“我只是觉得你作为一个演员,有着非同
一般的气质,你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好的演员。”

    蓝月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谢谢,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演员?其实,
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在演戏吗?”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演戏?”白璧有些自言自语地说,她对自己点了点头,
“是啊,你看这马路上匆匆而过的人们,他们每一个不都是在生活中演着各自的
角色,有的是表演给别人看,而有的,是表演给自己看。”

    “我就是表演给自己看。”蓝月立刻接着说,“所以,我不在乎别人的感觉。”
    “可你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很好。”
    “真的吗?”蓝月说完就笑了起来,给白璧的感觉很奇怪,那笑声像是在自
我嘲讽。

    说着说着,她们已经走过了那段迷宫似的马路,来到了剧场的门口。那张恶
劣的演出海报依旧堂而皇之地贴在门口。

    白璧站在门口说:“现在就能把这张海报换掉吗?”
    蓝月点点头,给剧团里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打了一个手机。半分钟以后,道
具兼宣传策划就从剧场里跑了出来,他立刻就撕下了那张旧的海报,一边不好意
思地说:“不好意思,这张海报是我画的,画得一踏糊涂,让你们见笑了。”

    然后,白璧取下了背上的长画筒,打开了盖子,把卷成圆筒状的画拿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画,在道具的帮助下,一齐把她的画贴了上去。

    贴完以后,道具第一个说:“画得真棒啊,是哪个画家画的?”
    “就是这位白小姐。”蓝月轻轻地说。
    道具上下打量着白璧,嘴里直说:“看不出,年纪轻轻还是一个画家。”然
后道具说剧场里正在布置场地,于是又立刻跑回了剧场里。

    蓝月静静地看着这幅新海报,似乎被定住了一般,如同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
像,而那双眼睛,则与画中的那双眼睛对视在了一起。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说
:“这是我所看过的最好的演出海报。”

    白璧说:“你太客气了。”
    蓝月忽然把目光对准了白璧的眼睛说:“你是怎么画出海报上那双眼睛的?”
    白璧说:“说实话,那双眼睛我只在梦里见过。真的,在梦里。”
    “梦?是啊,梦,我们不都是生活在梦中吗?就像庄周梦蝶。”蓝月淡淡地
说。

    “说得真好,你为什么总是能说出这些非常深刻的话?”白璧真的有些佩服
眼前这个女演员。

    “我只不过是说出了生活的本来面目而已,没什么深刻的,为什么人们总是
把肤浅当深刻,又把深刻当肤浅?好了,又来了,算我没说。”蓝月微微一笑,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说:“为什么要让那个女人的手中捧着一颗男人的人头?”

    “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蓝月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了一眼白璧说:“你知道吗?这个画面和剧情很吻
合,这是她所爱着的人的头颅。坦率地说,我很羡慕她。”

    “羡慕谁?”白璧有些不解。“羡慕画中的那个女人。对我来说,能抱着自
己爱人的头颅,是一种永恒的幸福。”蓝月那目光继续盯着白璧的眼睛,让白璧
有些无所适从。“你真的那么喜欢这幅画?”

    “是的,非常喜欢。”
    “为什么?”
    蓝月沉默了片刻,说:“因为——这幅画让我想起了《荒原》。”
    白璧吃了一惊:“荒原?是艾略特的《荒原》?”
    蓝月点了点头,说:“原来你也知道艾略特,《荒原》是我最喜爱的诗。”
    白璧若有所思。却又想不起来该怎么回答,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沉默了一
会儿,白璧忽然说:“蓝月,能把你的电话号码抄给我吗?我想和你做朋友。”

    蓝月说:“好的。”说完,她拿出了纸和笔,先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名字
“蓝月”,然后在名字下面写下:手机号码:13801221442.

    白璧接过这张纸,看了看说:“你的字真漂亮。哦,我们快些进去吧,别耽
误了你们排练。”

    她们走进了剧场的大门,穿过那阴暗的走廊,进入了剧场。白璧看到剧场基
本上已经布置好了,灯光和舞美都准备得不错,看来今天是一次全面的彩排,怪
不得今天早上萧瑟在电话里一定要白璧来看一看。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到她们立刻
奔了过来,那个男人来到蓝月的面前,语气柔和地说:“今天怎么这么晚?大家
都在等着你呢,快点,去后台上妆吧。”

    然后男人又回到前边去了。白璧问道:“他是谁?”
    “是导演。”蓝月轻轻地回答。接着,蓝月向白璧道了别,走到后台去了。
白璧自己找了当中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很快,《魂断楼兰》的彩排正式开始了。
    第六节去他妈的命运
    幕布终于缓缓地拉开了,灯光师比上次显得有经验了,恰如其分的灯光打在
舞台的正中。音响师也把大漠里风暴的声音送了出来。罗周坐在第一排,但身体
的大部分依旧是笼罩在黑暗里,他有些紧张,因为在他的左右,坐着的都是剧团
的投资者,这是《魂断楼兰》第一次的全体彩排,也是这第一部戏在正式公演前
的一次预演,如果这次砸了,剧团的后续投入恐怕也就完了。

    第一幕就是坟墓谷,背景全都是沙漠山谷与坟墓,出场的是青年时代的楼兰
国王,他从楼兰归来,寻找坟墓谷中与他私定终身的女子。原计划里这一段该是
放在全剧中段的,但现在罗周做了很大的改动,把这里作为全剧的开头。年轻的
国王在寻找爱人的过程中通过自问自答的形式交代了一年前因为在战争中失散而
流落于此,被一名神秘的女子救起,从而与她私订终身。但现在,国王却发现自
己所爱的人已经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女儿。于是,国王发誓,一定要让女儿永远
幸福。

    罗周对第一幕一直不太满意,也许是因为演国王的演员形象实在太“奶油”
了,但又实在没有财力和时间来更换。第二幕是兰娜与于阗王子第一次见面那晚。
对于这一幕罗周还是满意的,他喜欢蓝月刚刚出场时给舞台上带来的那种感觉,
他需要这种感觉。看着蓝月在台上缓缓说出那第一句台词,他忽然又想到了那晚
蓝月在他家里所说的那些话。他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她的声音,这让他有些心烦,
几乎已经无法再把那些没有蓝月在台上的戏看下去了。

    他记得那晚在蓝月走后,自己花了整整通宵的时间来修改剧本,几乎是完全
推倒重来了。第二天又花了整个白天进行整理润色,那些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在键
盘上飞快地敲打着,打着打着,他居然感到了一股快意。罗周已经很久没有这种
快意了,他原来以为只有写小说才能给他这种快感,而写剧本则是活受罪。现在
他觉得自己错了,他只是没有入门而已,没有找到舞台上的窍门和感觉,一旦进
入了那种感觉,他同样可以在剧本里找到快乐。

    当他把改好的剧本带到剧团里给演员们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剧情
很吸引人,可能会走红。但演员们又觉得剧情中似乎隐藏着一股可怕的气氛,这
会让观众感到害怕。罗周轻蔑地说,他需要的就是观众的恐惧。他立刻定下了这
个修改的剧本,一切重新再来,所以这些天一直在加班加点地排练,一直到现在,
他最大的担忧就是时间不够,准备太仓促,如果再多给他足够的时间和资金,他
相信自己有可能会打造出一个经典的历史剧。

    第三幕和第四幕都很一般,因为演于阗王子的演员表演得太夸张了,不过每
当蓝月出场,他都能注意到坐在旁边剧团投资者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多少能
够弥补一下。第五幕是于阗王子带兵出征抵抗柔然侵略,兰娜站在舞台的前部,
独自思念王子,有一大段的独白,几乎变成了一场单人剧。而同时,王子则在舞
台的后半部分,象征性地带领着几个士兵表示大军在作战。舞台前后变成两个部
分,同时出现在观众眼前,一边是内心独白,另一边是艰苦的战争。

    第六幕是于阗王子与楼兰公主的洞房之夜,罗周必须承认,其实萧瑟扮演的
公主也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当于阗王子在掀开了她的面纱以后,发现她并不是他
所爱的人而大惊失色,问了公主一句话:“你不是公主,你是谁?”这让公主非
常痛心,她与王子两个同时都在经受着心灵的煎熬。罗周让他们两个各站舞台的
一半,分别独白,表示内心的痛苦。最后,王子拂袖而去,公主只能独守空房,
然后萧瑟又是大段的独白,她将无限地爱王子,变成了无限地恨王子。罗周知道
在现代的话剧里个人独白太多并不好,对演员的表演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但他
喜欢这样,以至于演员们有很大的抱怨,当然,蓝月除外。

    第七幕是王子在兰娜那里弄清了真相,并愿意永远和她在一起。第八幕则是
公主欺骗王子说兰娜已经被处死,尸体运到了坟墓谷,于是王子追到了坟墓谷,
自刎殉情而死。这一幕罗周写得比较煽情,而王子的演员也特别夸张,罗周甚至
能听到旁边的有些人笑了出来。看悲剧场面看出了笑声,这确实让罗周有些尴尬。
第九幕是罗周在整个剧本中安排得最精彩的一幕,也是萧瑟与蓝月惟一的一场对
手戏,总之蓝月是完全压倒了萧瑟,尽管在剧情里,蓝月扮演的兰娜在这一幕殉
情而死了。

    第十幕也就是最后一幕的背景是坟墓谷,这个时候楼兰已经在干旱中毁灭了,
公主容颜憔悴地来到这里,与梦里的母亲的相会,知道了全部真相,最后在痛苦
中而死。落幕以后,剧团的投资者们的感觉还不错,他们表示会继续投入的。这
让罗周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罗周的心情不错,他没有顾及前台忙着收拾的人们,而是直接来到了后台。
蓝月已经卸完了妆,走出了化装室,他温和地说:“蓝月,你演得很好,如果公
演那天你也这么演的话,我看不出多久你就会红起来的。”

    “真的吗?不过我对出名没兴趣。”蓝月有些慵懒地说。 “不,你一定会
成为一个很有名的演员的,你会演电影和电视,会大红大紫,到时候别忘了我啊。”
罗周笑了笑说。

    蓝月摇了摇头:“你不了解我。对不起,我先走了。”
    罗周看着她向门口走去,忽然说:“蓝月,今天我请你吃晚饭。”
    “对不起,今天我没空。”蓝月冷冷地说,并很快就消失了。
    她真难以捉摸,罗周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喜欢她,是吗?”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谁?”罗周回过头来,发现原来是萧瑟。
    萧瑟的脸色很难看,看来萧瑟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她刻薄地说:“人家
不愿和你出去,你就不要勉强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了,原来说好了我是女主角的,现在剧本被你一改,公主变成配角了,
这真不公平。我知道,她比我漂亮,所以你处处都护着她,是不是?她是个不要
脸的女人,你和她睡过觉吧?”萧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特别是最后一句话。
她明白自己过去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她对罗周一直是百依百顺,甚至还对他产
生过某种幻想,而此刻,嫉妒心如同一场熊熊大火燃起,代替了一切理智,就像
她所扮演的那个角色。

    “萧瑟,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罗周也有些生气了,他大声地对萧瑟说。
    萧瑟的嘴角往下拉着,冷冷地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然后,她快速地走出了剧场,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了她最好的朋友
白璧,她把头靠在白璧的肩头。白璧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这就
是命运,我的朋友。”

    一阵秋风吹过,萧瑟的浑身颤抖起来,她抬起头轻声地对白璧说:“去他妈
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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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节这一切都是命运
    这里的音乐很嘈杂,白璧听不清音响里放的是谁唱的歌,只听到几个女声的
尖叫。灯光忽明忽暗,使得萧瑟的脸看上去时而苍白时而暗淡,她有些担心,挪
开了桌子上的酒杯,对萧瑟说:“我们走吧,我不喜欢这里。”

    萧瑟故意把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带着顽皮的笑意,仰着头说:“不,我喜欢
这里。”

    白璧不想拗着萧瑟,她一直都是让着萧瑟的。
    萧瑟在酒杯里倒满了酒,不等泡沫退下,她先用嘴抿了抿,嘴唇上立刻沾上
了许多啤酒泡沫,她特意把泡沫留在嘴唇上,就像是在表演给白璧看一样,她轻
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白璧的耳边震颤着,这让白璧有些不舒服。萧瑟现在看上
去就像是一个调皮的小女生,对白璧说:“今天彩排我演得怎么样?”

    “很好啊。”
    “你骗我。”萧瑟冷冷地说。
    白璧辩解说:“我没骗你,我确实觉得你演得很好,特别是最后一幕,挺伤
感的,让人感到同情。”

    “对,我就是一个只配让别人同情的人。”萧瑟的语气很刺耳,她拿起酒杯,
喝了一大口啤酒,一些酒液从她的嘴角缓缓流下,浸湿了她敞开的衣领,灯光照
射在被酒水弄湿的脖子上,发出瓷器般的反光。

    “我是说剧情里公主在最后值得人们同情嘛。”白璧不想让自己的好朋友误
会。

    “你们都在骗我,罗周在骗我,连你也在骗我。”萧瑟又喝了一大口,“你
们所有的人都是骗子。”

    萧瑟嘴里喷出来的酒精气味让白璧的鼻子特别不舒服,她过去很少看到萧瑟
喝酒,只记得几年前萧瑟失恋的时候,她陪过萧瑟一整夜。那一夜萧瑟不知道跑
到什么地方喝得酩酊大醉,就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她家里,又呕又吐的,把白璧
的家搞得一塌糊涂,是白璧照顾了她一夜。白璧想大概是因为萧瑟的父亲是个有
名的酒鬼的原因吧,女儿可能也遗传了一些对酒精刺激的嗜好,平日看不出,但
一旦受到了刺激,这种潜在的需要就会激发出来。白璧皱着眉头说:“萧瑟,别
喝了,这已经是你的第三杯了,你会把嗓子喝坏的,这样就不能在舞台上念台词
了。”

    “你别管。”她伸出手在白璧的眼前晃了晃,然后继续说:“我没醉,我没
醉——”萧瑟突然不说了,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白璧看到她的肩膀在不断地
颤抖着。

    白璧的手轻轻抚摩在萧瑟的头发上,淡淡地说:“命运,这一切都是命运,
谁都逃不了,就像我失去了江河一样。”

    听到江河的名字,萧瑟猛地抬起了头,她的脸已经被酒精刺激得发红了,睁
大着眼睛看着白璧,白璧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深埋着的恐惧,萧瑟的嘴里喃喃自
语:“江河,江河的诅咒就快要来了。”

    “你说什么?”
    萧瑟直起了身子,靠近了白璧,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诅咒。”
    白璧的心里一抖,这个词让她不寒而栗,她轻声说:“你一定太入戏了,把
戏里的内容以为是真实的生活了,萧瑟,你需要好好休息。”

    “不,是江河对我说的,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就在他死去的前三天。”
    “你一定喝醉了,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件事。”或者说,是白璧希望萧
瑟说的只是醉话。

    “不,我这里很清醒。”萧瑟用手指着自己的头部,大声地说,“是的,我
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在瞒着你,如果有可能,我想,我可以把这件事一直深埋
在心里,永远为江河保密。可是,现在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保密了,对不起,白
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依旧要对你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萧瑟的泪
水终于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你瞒着我什么秘密?到底什么事?”白璧有些莫名的紧张。
    萧瑟伸出手,抓住白璧的手腕,她抓的是那样紧,以至于白璧的手腕被她抓
得发红了,她啜泣着说:“白璧,我对不起你。我要告诉你一件我一直瞒着你的
事,在江河出事前的三天,我见过他,就在这个酒吧,就在这张座位上。”

    “在这里?”白璧看着这张台子,又看了看周围喝着酒和咖啡的人们,听着
音响里放出来的嘈杂音乐,精神忽然有了些恍惚,似乎江河又来到了这里,就坐
在她的面前。

    “对,就在这里,那天因为剧团的事情,我的心情不太好,就到这个酒吧来
散散心,于是,就看到了江河也在这里。我们就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他的心情
似乎很不好,脸色也很差,人比过去瘦多了,脸也黑了,胡子拉碴,头发也很乱。
我问起他和你结婚的事情筹办得怎么样了,他却不肯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闷
酒。他一杯连着一杯地喝,到最后居然端起酒瓶子就喝,我还以为他和你产生了
什么矛盾。我不会劝酒,看到别人喝得痛快,自己也就觉得无所谓了,我也跟着
他一块儿喝了起来,一边喝,他嘴里一边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那些话大概只有
他们搞考古的人才能听懂。

    我没想到,他的酒量其实不大,甚至还不如我,没一会儿,他已经喝醉了,
就这么趴在桌子上。我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扶了起来,不过他还有一些意识,
能自己走路,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扶到了我的家里。那时候已经非常晚了,
我们都是醉醺醺的,酒精,该死的酒精使我们失去了理智,那晚我和江河都疯了,
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白璧,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你应该明
白那晚发生了什么事。“萧瑟大口地喘起了气。

    白璧的脸色苍白,她用有些失真的声音说:“萧瑟,告诉我,你现在喝醉了,
你刚才所说的,都只是你的幻觉而已。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不,白璧,对不起,有一句话叫酒后吐真言,现在,从我口中吐出的这些
话都是确确实实的真言。如果没有这些酒,我可能还要继续瞒着你。我现在很后
悔,也很害怕。白璧,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要听我说下去,那晚,到了后半夜,
当我和江河从酒精中清醒了过来以后,我们都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感到羞愧不安。
特别是江河,我看得出他很痛苦,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至于我和他,
那纯粹是一场意外,江河对我说,他也许活不了多少天了,也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他故意疏远了你,因为他爱你,他不愿把给他的诅咒再带到你的身上。”

    “别说了。”
    萧瑟继续抓着白璧的手说:“不,我还要说下去,那晚的后半夜,我和江河
都完全清醒了,江河是很郑重地说的,他说谁都逃不了诅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
题。一开始,我不相信他的话,以为他是在吓唬我,但几天后,当江河的死讯传
来,我开始感到隐隐的不安。到了最近的几天,我时常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
劲的地方,也许,江河说得是对的。但是,我并不怪江河,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错,
我不该在那晚踏进这间酒吧,我不该失去理智,这该死的酒。”说着,她拿起了
酒杯。

    “别喝了。”白璧的手解脱出来,一把夺下了萧瑟的酒杯,她站了起来,以
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萧瑟,她轻轻地说:“萧瑟,我想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下,
对不起,我先走了。”

    “白璧,你别走,我很害怕,你陪陪我。”萧瑟用哭腔说着。
    白璧摇摇头,转过身去,她仰起头,面对着一盏白色的灯,眼里全是耀眼的
白色光线,然后,她快步地走出了这间酒吧。只留下萧瑟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桌边。

    在依旧嘈杂的音乐声里,萧瑟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又拿起了酒杯。
    第二节你要把我关起来
    眼前又浮现出了江河的脸,他那忧伤的神情似乎是在忏悔,这样的影子在白
璧的眼前总是挥之不去,与眼前所见到的繁华的街景重叠在一起,缓缓地融合起
来,仿佛这座城市已经成为了一张江河的巨大照片。她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哪里,
只是追随着眼前若隐若现的幻影,而双腿已不由自主了。在人群中,她看着一张
张盲目的脸,这些脸与江河的脸混杂着,仿佛都变成了同一个模样,把她笼罩在
了阴影之中。

    走着走着,似乎漫无边际,直到白璧感到自己的肩头凉凉的,才发觉已经离
开了闹市,在一条清冷的马路中,秋风也变得寒冷了起来,刮过她的脸颊,如划
过一片枯叶。白璧继续向前走着,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刚才在那座嘈杂的小酒
吧里萧瑟对她说的那些话又重新在耳边浮响起来,如丝如缕地纠缠着她。她加快
了脚步,像是逃避着这些,而前面的路越来越冷清,逐渐地见不到行人了,最后,
她终于认出了她来到的这个地方——考古研究所。

    怎么会到这里来?一阵凉风吹过,白璧的头脑有些清醒了,刚才没头脑地走
了这么多路,居然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里。她吁出了一口长气,抬起头,望着神
秘的星空,上回那个大胆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她打开了自己的包,借着昏暗的光
线,一边用手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串江河的钥匙。她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把
那串钥匙拿了出来,然后向上次一样,把最大的那一把钥匙塞进了考古研究所大
门的锁眼里。

    白璧再一次私自进入了研究所。走过树丛间的小路,进入那栋小楼,穿过阴
暗的走廊,她按照记忆,来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她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开
了灯以后,发现和上次没有什么两样。她又环视了房间一圈,上次那种奇怪的感
觉又涌上了心头,但这回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快步走到江河的电脑面前坐了下
来。

    照上次做过的那样,白璧又打开了江河的电脑,她进入了“我的文档”,找
到了那个叫“白璧进来”的系统。她进入了系统,又见到了余纯顺的那两句话,
接着,屏幕上出现了和上次同样的江河的文字。

    白璧在下面的对话框里飞快地打出:
    江河,告诉我,你和萧瑟的事是真的吗?
    屏幕上很快就反应出了江河的回答:
    白璧,你终于来问这一句话了,你迟早会知道这个秘密的。现在说什么都已
没有用了,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白璧的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他”承认了,电脑里的江河承认
了这一切,萧瑟果然是酒后吐真言。白璧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的双手在键盘上停
留了很久,才缓缓地打出一行字:

    江河,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做什么是你的自由。
    白璧,请不要为难萧瑟,我们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件事伤害了你,但萧瑟
是无辜的,我只希望不要因此而伤害了你和她的友谊。你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我,
你不能再失去你最好的朋友。

    别再说了,江河,我想冷静一下。
    好的,白璧,你不要再来了,这里很危险,真的,千万不要再来了,诅咒暂
时还没有降临在你的身上,但是,一旦诅咒降临,谁都躲不过。趁着暴风雨还没
有到你的头顶,快点回到你的港湾里去吧。

    江河,你究竟在哪里?
    白璧用力地敲打着键盘。
    我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
    你永远活着,永远。
    白璧,走吧,走吧,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电脑突然地自动关机了,屏幕上一片黑暗,房间里静得让人恐惧。
    白璧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自言自语着,“永远都不要再见了”,难道自己真
的永远失去了江河吗?她的眼眶又有了些许的湿润,她对江河绝望了,其实早就
该绝望了,她想,对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不应该抱有什么希望。她低下头,关掉
了电脑的总电源。

    白璧忽然想起了叶萧关照过她的话,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如此冲动,她
这是违法的行为。她不安地站了起来,看了看这间房间,柜子里的那颗骷髅又映
入了她的眼帘,让她的心里一抖。她不敢再迈一步了,这房间里的空气几乎能让
她窒息。在死寂中,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白璧被这声音所迷惑,她
无法形容这声音给她的感觉。是窗外,她感觉到那声音是来自窗外的,虽然没有
回头去看,但她想那应该是树叶的声音。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把目光投向了窗
外。

    可惜,她错了。
    房间里的灯光穿过窗玻璃,清晰地照射着窗外。白璧看到了一张紧贴着窗户
的脸,那张脸是金色的,在灯光下发出闪闪的金光,眼睛细长,鼻梁却是高高的,
嘴唇很薄,紧紧地抿着,下巴略微突起。那张脸直盯着白璧,尤其是两只细长的
眼睛。白璧的心跳乱得无法控制,她后退了几步,以为是自己产生了什么幻觉。
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不,绝对没有看错,就在窗外,那张脸,金色的脸,正直勾
勾地看着自己。那张脸的后面是茫茫的夜色,除了几根树枝之外全是一片黑暗,
那张金光闪闪的脸在黑夜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那张金色的脸,究竟是人?
还是——

    白璧不敢再想了,她用手摸着自己的心口,真正感受到了现实存在的恐惧,
江河说得对,这里是有危险的,她又在后悔自己的大胆,在慌乱之中,她没有忘
记关灯,然后冲出门外,又重新把门锁好,接着就奔入黑暗的走廊中了。

    她什么都不顾地往前跑着,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她急促的脚步声,又在走廊的
尽头发出了回音,在整个小楼里飘荡着。前面什么都看不见,白璧觉得自己已经
被这黑暗牢牢地抓住了,束手就擒,无能为力。她下意识地向前跑去,这几乎是
一种本能,对于恐惧的本能性的反应。当她即将跑出小楼的时候,她听到了身后
的另一种脚步声,那脚步是沉重的,但却急促有力,与她自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
起,共同回响起来。两种声音截然不同,就像是来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人间,
一个是地狱。

    白璧不敢回头,她的脑海里似乎又出现了那张金色的脸,她隐隐地感到,那
张脸就在她的身后,向她追来。她跑出了小楼,跌跌撞撞地跑过树丛间的过道,
来到研究所的大门前,她想要把大门打开,那把大锁却好像被人反锁住了一样,
怎么也打不开,她用力地拧,却越拧越紧。她的心头一片纷乱,忙乱中用手敲打
着大门,她敲得很用力,以至于声音又响又刺耳,立刻传到了空气中,响彻了这
里的黑夜。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但依旧这么敲着,似乎是寄希望于响声来吓走
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忽然,什么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她不敢去看,已经无力抗拒了。接着,一
只沉重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几乎尖叫了起来,但终究没有叫出来,只是低
下头闭起眼睛,蜷缩着身体,尽量保护自己。可是,那只手很有力量,把她的身
体给转了过来。然后,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白璧,把眼睛睁开。”

    这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里,立刻驱散了她的恐惧,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借
着昏暗的光线,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张脸,接着,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江河。”

    瞬间,她控制不住自己了,又闭上了眼睛,因为眼泪已经在脸颊上痛快地流
淌着了。她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他,抱得是那样紧,以至于对面紧张的呼吸全都喷
在了她的脸上。

    “江河,你又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原谅了你,
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一只有力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白璧的双臂中挣
脱了出来。那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然后大声地说:“白璧,快睁
开眼睛,看一看我是谁。”

    白璧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虽然那眼睛,那下巴,那轮廓,都如此
相像,但确实不是江河,而是叶萧。她摇摇头,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她已经永
远地失去江河了,永远失去了,她不能再对江河寄予任何希望了。她缓缓地说:
“对不起,叶萧,我以为我见到江河了。”

    叶萧的脸有些红,大概是因为刚才白璧的举动,他有些尴尬地说:“今天晚
上我在外面监视考古研究所,忽然听到有人在里面猛敲研究所的大门,我想一定
是有人出事了,于是就翻墙进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张奇怪的脸,是金色的,金色的脸。”白璧有些语无伦次了。
    “什么脸?你说什么?”
    “有人在跟着我。”白璧忽然觉得刚才这句话并不确切,因为她无法确定那
个跟着她的究竟是什么。

    叶萧的目光立刻从她的脸上挪开,向后面的树丛与小楼望去,树影摇动,一
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他对白璧轻轻地说:“站在这儿别动,如果有事大声叫
我。”

    然后,叶萧跑进了那栋小楼,他首先找到了控制整栋楼的总电源,然后打开
了全楼所有的灯光,整个小楼立刻灯火通明。他在三个楼面的走廊里各转了一圈,
然后打开了每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间,没有发现任何人。然后他又重新仔细地搜索
了一遍,依然没有结果。叶萧又关掉了全楼的灯和总电源,回到了白璧的身边。

    “没有人,可能那家伙已经从什么地方跑了。”他有些遗憾地说。
    “你确定那是人吗?”
    叶萧觉得白璧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他反问道:“那你认为呢?”
    白璧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看
到一张金色的脸,突然之间出现在窗外,不,也许那张脸已经观察我很久了。”

    “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
    “你又在电脑里和所谓的江河对话了吗?”
    白璧有些惭愧,她只能点了点头。
    叶萧有些生气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警告?你这样会送命的,有什么话待
一会儿再说,先离开这里吧。”

    “可门打不开。”
    叶萧看了看锁,轻声说:“是被反锁了,这是故意不让你逃走。”然后他从
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大门里面的锁孔里,活动了几下,门就被打
开了。

    “快走吧。”他带着白璧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然后又重新把大门锁好。
他们走到小马路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拐弯处,恰好藏着叶萧开的那辆局里
的桑普。

    叶萧打开了车门,对她说:“进车吧。”
    “你要把我关起来?”白璧忽然问他。
    叶萧的嘴角微微一笑,说:“我送你回家。”白璧乖乖地坐进了车里,然后
叶萧也进来了,他转动了车钥匙,把车开出了这条小马路,夜晚的马路上没什么
车,桑塔纳开着大前车灯飞驰而去,远远地离开了考古研究所。

    第三节我没有听你的话
    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路,两边的房子与树木一掠而过,白璧坐在驾驶位置的旁
边,惊魂未定地说:“叶萧,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

    “为什么要来?”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在马路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
这里。”

    叶萧放慢了行车速度,慢慢地说:“你该不是有梦游的毛病吧。”
    “梦游?我不知道。”
    “白璧,我之所以要开车送你回家,就是因为担心你有梦游的毛病,控制不
住自己的行为,等一会儿又偷偷地跑回考古研究所了。还有,你刚才说你看到窗
外有一张金色的脸,有这样的脸吗?”

    “我真的看到了,就是金色的,在灯光下还发出金色的反光,细长的眼睛,
高高的鼻梁,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表情很奇怪,看上去不是人间所能有的。”

    “你说那张脸一动不动?难道眼睛也不眨一下?”叶萧疑惑地说。
    “是的。”
    “上回你说看见林子素拿着一张金色的面具端详,你刚才看到的是不是面具?”
    白璧被他提醒了一下,她仔细地想了想说:“面具,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那只是一张面具而已,大概就是我上次看到的那一张。”

    “你所看到的应该是个戴着一张金色面具的人,你说呢?”
    白璧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的夜色。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停了下来,白璧的家到了,他们走下了车,叶萧在她耳
边问:“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儿上去?”

    白璧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答应,她看着叶萧那张似乎早已熟悉
了的脸,忽然想起刚才在考古研究所门口的失态,脸颊微微一热,终于回答了:
“对不起,我自己上去吧,谢谢你送我回家。”

    “那好,记着我的话,好自为之。”叶萧平静地说。
    “那你现在去哪儿?”
    他笑了笑回答:“当然是回家去睡觉,考古研究所里那家伙一定跑了,没有
胆量再回来的。”

    “再见。”白璧说。
    “快上去吧,睡个好觉。”叶萧轻轻地说,他的眼睛在夜色里闪出她熟悉的
目光,这目光让她的心头一下子有了些温度,不再冰凉了。然后她对叶萧笑了笑,
快步走上了大楼。

    没走几层,白璧就听到了楼下汽车开动的声音,叶萧已经走了。她回到了家
里,看着窗外,她有些害怕,害怕窗外突然会出现那张金色的面具。她终于放下
百叶窗,睡到了床上。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文好古匆匆地走在考古研究所的走廊里,他今天总觉得考古研究所里有什么
不对,他还特意检查了全所一遍,却没有什么明显不正常的地方。正当他疑惑着
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文所长,我们又见面了。”
    文好古猛地回过头,看到了叶萧。他淡淡地说:" 你好,叶警官。"
    “文所长,我能再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
    他带着叶萧走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叶萧环视了一圈,然后故作惊讶
地说:“怎么好像有人来过?"

    文好古说:“不可能,不可能的,哦,我只带江河的未婚妻白璧来过一次,
是来拿江河遗留下来的一些私人物品的。"

    叶萧点点头,故意地说:“哦,原来如此啊。"
    叶萧又观察了一下江河的那台电脑,和旁边的那台仪器,然后对文好古说:
“文所长,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说吧。"
    “我能不能把这台电脑和这台仪器带走检查一下,检查好了就立刻完璧归赵。
"

    “电脑拿走没问题,可是这台进口的仪器,我们这里就这一台。"
    “文所长,不行就算了。"
    文好古想了想说:“不,不,不,你们的工作我是一定要配合的,反正这台
机器只有江河会使用,现在江河不在了,也没人会再用了,你们就拿去检查吧,
不过可别弄坏了,这可是国家财产。"

    叶萧笑了笑:“没问题,文所长,你就放心吧。"
    文好古问:“那么,现在就搬走?"
    叶萧说:“不,我想一个人在这里转转,等一会儿带走。文所长,你先去忙
你的事情吧,不打搅你工作了。"

    文好古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 叶萧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接着,他来到了窗前,看了看窗外的树丛,然后快步地走出房间。

    第四节尽快地寻找证据
    叶萧走到了小楼外,他绕着小楼转了一圈,在小楼的后面,他发现了一个后
门。他对着后门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他又钻进了树丛中,一直绕到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的窗外。他弯下腰,仔细
地看了看窗外的地下,在地下长着杂草的泥地里,他终于发现了两个模糊的脚印,
由于长着杂草,使这脚印显得太模糊了。但他还是把连着这两块脚印的泥土挖了
出来,放在袋袋里,准备送去局里做石膏模型。

    他又向小楼里走去。
    叶萧找到了林子素,在一间房间里单独地问话。他先是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
个男人,发现林子素的目光总是在回避,然后问道:“林先生,你与你们所里的
江河。许安多,还有张开熟吗?"

    “是的,很熟。我和他们的私人关系一向很好,工作中也很默契,对于他们
的死,我们都很伤心。" 林子素的回答中规中矩的。

    叶萧说:“既然你和他们很熟,那么你认为他们的死因是什么呢?"
    “这个——" 林子素忽然停住了,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可能是
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吧,你看我们这个工作环境,长期以来一直和出土文物打交
道,心理上可能有些问题,身体上也可能会出些毛病。"

    “林先生还懂一些心理学?"
    “不,不,随便说说而已。"
    叶萧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转换了话题:“听说,在江河出事前的一个月,
你们所里曾经去西部搞过一次考古活动,是不是?"

    “是啊,有什么事吗?"
    叶萧观察着林子素的表情,希望能够从对方的语言里听出些什么来,他接着
问:“我很想知道那次考古的细节,请告诉我,你们去了几个人?"

    “总共五个人,文所长、江河、许安多、张开,还有我。"
    叶萧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淡淡地说:“这么说,到目前为止,
你们所里的三个死者,全都参加过那次考古?而五个人中,现在只有你和文所长
两个人还没有出事。" 他话锋又突然一转,”能不能具体说说那次考古?"

    林子素说:“这个嘛,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我们文所长是一个非常有责
任心的人,他一直都在关注着全国各地的文物盗掘现象。每当这种消息传来,他
都忧心忡忡,两个多月前,文所长召集了我们几个业务骨干,告诉我们在西部的
沙漠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文物盗掘事件。当时江河显得很激动,他主动向文所长请
愿,要求去保护文物遗址,咳,年轻人嘛,就是一时冲动。但我没有想到,文所
长居然支持江河的请愿,并且决定我们所组队参与当地文物部门的抢救性发掘。
"

    叶萧问:“什么叫抢救性发掘?"
    林子素说:“就是当文物遗址遭到破坏以后,为了保护遗址不被继续破坏,
抢救剩余的文物而对遗址进行发掘。我们去的是一个古墓。已经遭到了一定的破
坏,但是庆幸的是,古墓的内部结构还未被破坏,可能是因为盗墓贼在盗掘的过
程中分赃不均而产生了内讧,古墓的内部逃过一劫。接下来,我们就开始了正常
的发掘工作,由于那里的条件非常恶劣,又缺乏一些必要的设备,所以,拖了足
足有将近一个月才完成。"

    “收获如何?"
    “我们搞考古的不是挖宝,关键是如何能从考古发掘中发现什么重要的信息,
为历史学的研究提供具体实物的帮助。怎么,叶警官也对这个感兴趣?"

    “不,只是随便问问。林先生,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林子素点了点头,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说:“对不起,叶警
官,关于这件事,请不要对文所长说。因为文所长不希望我们把这次考古的事情
大肆张扬,这次考古活动是我们考古研究所的自作主张,没有得到上级管理部门
的审批,所以是在暗地里进行的。但请你相信,文所长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私心,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文物。"

    叶萧说:“我明白了,你去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他又把目光对准了窗外。
    6
    人们正忙着下班。叶萧的女同事在出门前问叶萧:“叶萧,你怎么还不回去
啊?"

    叶萧从电脑前抬起头说:“啊,今天我想在局里查点资料。"
    “你啊,真是的。" 女同事背起包轻盈地走了出去,然后缓缓地把门关上了,
于是,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电脑前。

    他草草地吃了一些点心,然后倒了一杯白开水慢慢地喝着。他的桌子上堆了
许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本和资料。

    忽然,门开了,是年轻的法医方新。
    “叶萧,我就猜到你还没下班。"
    “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方新依然还是摇摇头。他走到叶萧的身边,看到了桌子上的许多资料,问:
“你在看什么?"

    “我在查一些与考古有关的资料。"
    “查这个干什么?"
    “目前我调查的三个死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在出事前一个多月曾经参加过
一次考古活动。"

    “你怀疑他们的死与考古有关?"
    叶萧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方新皱起了眉头,似乎受到启发,想到了什么:“我大学里的导师曾经对我
说过一些国外的案例,一些考古队员进入古墓中发掘,后来,这些进入过古墓的
考古队员就得了奇怪的疾病死亡了。有人认为那是古墓的诅咒。"

    叶萧吃了一惊:“诅咒?"
    “吓着你了吧?其实,古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坟墓不被后世的盗墓贼盗掘,大
多会在自己的墓室前写下一些文字,大致的意思是谁胆敢进入古墓破坏死者的安
宁就将受到永恒的诅咒之类的话。当然,这些警告并不能阻挡盗墓贼的光临。"

    叶萧问:“那么你所说的国外的那些案例呢?"
    方新说:“那是病毒,某些病毒可以在古墓里存活上千年。国外有一种病毒
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能够在木乃伊内存活达四千年之久。病毒也可以通过皮肤接
触而发作,有的陵墓内彩色壁画的颜料里,就含有砒霜等剧毒。其实,传说中的
诅咒并不能杀人,真正杀人的是那些古老的病毒。"

    叶萧若有所思。他沉默了许久之后说:“你是说,是古墓里的病毒杀死了江
河他们?"

    方新说:“我可没说过,我也只不过是看过一些国外的资料而已,我担心的
是,有许多古老的文明,有没有可能是被病毒摧毁的?如果这些在古墓里埋藏了
千年的病毒重新出现,那么就真的是灾难了。"

    “可是我们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江河他们就是死于病毒的,一切都只是猜测。
"

    “所以,现在要尽快地寻找证据。"
    叶萧点点头。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取出了江河使用过的电脑主机和那台仪
器。

    方新问:“这是什么?"
    “我从考古研究所里带来的。" 叶萧一边说,一边接上了仪器的电源,打开
了仪器,并连接到了江河的电脑主机上,通过叶萧的电脑屏幕显示了出来。

    “KGD 考古综合分析仪应用软件。" 方新缓缓地念着屏幕上的字,”全都是
考古学的术语,我可看不懂。"

    叶萧打开了界面的上方历史记录。
    “看,最后一次的记录正是江河死亡的一天。" 叶萧说。
    屏幕上呈现出了一幅曲线图。
    方新问:“谁能看懂这些呢?"
    叶萧缓缓地说:“惟一能看懂它的人已经死了,那个人就是江河。"
    叶萧只能退出了这个系统。
    方新摇了摇头,随后说:“好了,今天太晚了,我先走了,你也要当心啊。
"

    叶萧说:“谢谢。"
    方新离开了叶萧的办公室,房间里又只剩下叶萧一个人了。他打开了江河电
脑里那个叫“白璧进来" 的快捷方式。随即出现了以黄色的大漠为背景的图片,
图片里又渐渐浮现出了两行蓝色的字——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叶萧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那漫漫大漠。
    第五节你可不能忘记他啊
    白璧的母亲依旧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神态安详,目光柔和,她缓缓地抬起头,
望着天上飞过的鸽群,然后轻轻地说:“你瘦了。”

    “没关系,最近发生了一些令人烦恼的事情。”回答的人是文好古,他非常
少见地穿了一件西装,坐在白璧的母亲身边,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白璧的母亲微微一笑说。
    “不,只是觉得你在这么多年里,没有多少变化。而我,则已经老了。芬,
你还记得我们和正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秋风吹过安静的花园,在假山下
减慢了速度,轻轻地掠动了她依旧乌黑的头发,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花圃里几朵
最后绽开的花,幽幽地说:“当然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们都只有十九
岁,你和正秋都是那时候最优秀的男孩子。”

    “不,我算什么优秀,只有正秋是最好的,他比我幸运得多。知道为什么说
他比我幸运吗?因为他娶到了你,芬。”

    她忽然有些难过,匆匆地说:“别说了,他幸运吗?他四十岁就死了。”
    “不,他解脱了。”文好古用带着羡慕的口吻说,“而我则留了下来,一个
人,在这个世界继续承受痛苦,变老,变丑,直到死亡的降临;而正秋则在另一
个世界永远享受幸福,芬,你说到底谁更幸运?”

    “我不知道你们谁更幸运,但至少,我是不幸的。”
    “对不起,芬。”文好古淡淡地说。
    “够了,别说这些了,你说最近发生了一些令人烦恼的事,是不是因为江河
的死?”白璧的母亲忽然问他。

    “嗯,原来白璧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原本就在这几天,你就可以见到女
儿结婚了,你一定会很高兴,而现在,你却要和女儿一块儿承受痛苦了。”他轻
叹了一口气。

    “女儿还向我打听过二十年前我和她爸爸去罗布泊考古的事情。”
    文好古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他很紧张地问:“芬,你告诉她了吗?”
    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只说到我们从楼兰古城回来,后来我忽然想起
了那件可怕的事,我的精神立刻崩溃了。知道吗?别看我现在这样一切正常,但
一旦受到刺激,就立刻要发病了,一发起病来,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对你不公平。”文好古的表情很难过,自言自语地说。
    “算了,那么多年过来了,我早就习惯了,研究所里最近还好吗?”
    文好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不决了许久才淡淡地说:“没什么,还
是像过去那样。”他的心里有些不安,他觉得自己不该对她说谎,可是,他实在
不想再把最近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说出来,刺激她脆弱的神经了。

    “你骗我。”
    “芬,你说什么?”文好古的心头忽然一震,他知道自己瞒不过去了。
    “从你的脸上,我就能看出一定有事,而且这件事让你寝食难安。不过,你
如果不想告诉我也就随你的便吧。”她的嘴角微微一笑。

    文好古点了点头,忽然用一种像是在临终道别似的语气说:“芬,也许这是
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为什么?”
    “不,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你。我的意思是,我想一直来看你,但是,如果
我永远地离开了人间,那么就无法再来看你了。”他的语气沉重,就像是缓缓地
陷在了沙子里。

    “不,不会的。”
    “芬,我走了,如果我不再来看你,就永远地把我忘记吧。”文好古站了起
来,快步地离开了这里,身后忽然传来白璧的母亲的声音:“你会回来的。”

    文好古不回答,一拐弯,离开了她的视线,但步伐却越来越沉重,最后低着
头缓缓地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门。

    “文所长。”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叫他。
    他这才发现,原来是白璧,她正向大门口走来。
    “白璧,原来这么巧,你也来看你妈妈了?”文好古强打精神寒喧着。
    白璧显得有些意外和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文所长,
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家和我妈妈的照顾。”

    “啊,没什么,快进去吧,你妈妈现在精神不错,她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先走了,再见。”文好古向白璧道别后就走过了马路,当他再回过头来的时候,
大门口已经看不到白璧了。他的心头忽然一阵紧张,他知道自己紧张的原因。

    白璧缓缓地穿过小花园,来到了母亲的长椅前,她在母亲面前蹲了下来,就
这样平视着母亲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出什么宝藏。

    “坐下吧,女儿。”
    白璧乖乖地坐在母亲身边,伸出手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妈妈,你的
手真暖和。”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天气已经冷了,女儿,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冻着了。”
    白璧点点头。
    母亲继续说:“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文叔叔了吗?”
    “看到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他也不容易,一直照顾我们,你可不能忘记他啊。”
    “妈妈,我记住了。”
    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白璧:“现在几点了。”
    白璧看了看表后回答:“正好三点钟。”
    “嗯,她快来了。”
    “谁快来了?”白璧不明白。
    “就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们的身后响起。白璧转过头来,原来是那
个母亲的病友,那个女诗人。

    母亲说:“女儿,现在她每天下午三点钟都会来给我念一首长诗的,已经成
为她的习惯了。”

    女诗人穿着一件花衣服,坐在了母亲的身边,笑着说:“你好,白璧,你又
来了,你妈妈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福气。今天我要为你妈妈念的长诗的名字叫《
荒原》,作者是艾略特。” “艾略特的《荒原》?”白璧忽然想到了在江河的
抽屉里找到的那本小簿子里抄录的《荒原》。

    “听说过吗?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了,我能够把全诗背诵出来。好了,我现在
开始念了——”

    女诗人从《荒原》的第一节“死者葬礼”开始念起,一直到最后一节“雷霆
的话”。令白璧惊讶的是,女诗人居然真的是全文背诵,没有看一个字,就这么
直接从嘴巴里念了出来。虽然白璧并不知道女诗人背的《荒原》是否全都是一字
不漏一字不差,但至少她能听出女诗人所念出的意境。女诗人的声音有些男性化,
深沉而有厚度,但在应该把声音拉起来的时候她也能够应用自如,特别是那几行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主啊你把我救拔出来/ 主啊你救拔”,那几个连续不
断的词,如同火苗一样熊熊燃烧,从口中喷出,白璧听出了女诗人所饱含的情感,
那是绝望的情感,她立刻联想到了女诗人曾经多次骄傲地自述起当年那堪称惊天
动地的殉情事件。也许艾略特也是这样绝望,而现在这绝望,似乎也开始笼罩在
了白璧的心头,直到全诗的最后几行,她似乎已从女诗人的语言里亲眼目睹了那
个心灵深处的荒凉世界。

    全诗念完以后,白璧仍旧沉浸在女诗人的朗诵中,许久才渐渐地回复过来,
她钦佩地说:“你念得真好,简直可以去电台朗诵了。”

    “已经不及过去了,十几年前,我就在电台里朗诵过自己的诗了。”女诗人
淡淡地说。

    白璧又看了看母亲,忽然发觉母亲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方,她想也
许母亲也和自己一样沉醉在《荒原》的诗句里了。

    “妈妈,妈妈。”白璧叫着她。
    母亲的表情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她似乎被刚才的诗句所深深感染了。白璧看
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难道是刚才的《荒原》使母亲想起了什
么东西?正在犹豫间,母亲忽然站了起来,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嘴里轻轻地说
:“我看见了,我看见荒原了,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在哪儿?”女诗人也站了起来问。
    母亲伸出了手,指着前方的花丛,一些不知名的红色的小花正在秋风里微微
颤动,也许不久以后就要凋谢了。

    “妈妈,那只是花丛而已。”白璧紧紧抓着母亲的身体,她很担心。
    “不,是荒原,我看见了。”母亲执拗地说着,那奇怪的语气就好像是在通
过电话向远方的亲人讲述她眼前所见到的景物:“对,就在那儿,在荒原的边上,
有一个女人,红色的长裙子,白皙的脸,眼睛又黑又大,她对我们微笑着,你们
快看啊,她在微笑着,笑得是那样美。”

    “妈妈,前面什么都没有。”
    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她低下头,又坐到了椅子上,像个小孩似的哭了。白璧
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身体,母女俩抱在一块儿颤抖着,尽情地
啜泣着,就像是十多年前父亲出事以后的那一晚。

    白璧和女诗人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母亲弄回到病房里,并服侍她睡下。
在母亲睡着以后,女诗人面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荒原》这首诗会
给你妈妈带来那么大的刺激。”

    “没关系,也许她回忆起了当年在荒凉的罗布泊的岁月。”
    “其实,你妈妈一直都很喜欢听我给她念诗,昨天我给她念的是《海边墓园
》,她听完以后非常喜欢,精神也好了很多,医生也说如果多给她念念这样的好
诗,会有助于心理的调节与病情的康复。也许,《荒原》这样带有感伤的诗不适
合我们病人吧。”“谢谢你的好意。”

    “你妈妈刚才在那里说是看见了荒原,其实只不过是一些花丛而已,还说有
一个女人,最后那句最吓人,说什么四十岁生日就会有诅咒降临,难道这都是她
过去的回忆吗?”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是在他四十岁
生日那天出车祸身亡的原因吧。父亲的死是我和妈妈都亲眼目睹的,对妈妈的打
击很大。”但是,白璧的心里却不断地重复着母亲所说过的那句话,特别是那两
字——诅咒。

    “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女诗人怜惜地说,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今天还来过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也是经常
来看你妈妈的,会不会和他有关呢?”

    “他是我父母亲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一直对我们很照顾的。”
    “好像不止是照顾吧,看起来关系还特别密切。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女
诗人忽然就此打住了。

    白璧能从她的眼神看出那种隐含着的暧昧不清,白璧并不想多说什么,又看
了看母亲,随后谢过了女诗人,离开了这里。但她并没有直接走出大门,又是奔
向了花园里刚才母亲坐过的地方,白璧又仔细地看了母亲前面用手指着的那丛不
知名的红色小花,花丛在秋风中颤抖着,四周是小树和绿草,再往后就是围墙了,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看着这些花,忽然间,似乎悟出了什么,而这些花的颜色,
就像女人所穿的红裙上的色泽。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白璧想着母亲最后所说的那句话,难道父亲在他四十
岁生日那天所出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早已注定好的?难道诅咒早已降临到了
父亲的头顶?正因为如此,所以江河才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父亲才是
第一个,或者还有人比父亲更早?白璧又回想起了十岁那年的夏夜所发生的一切,
那个梦和梦中的女人,那个奇怪的文字,还有,父亲的死。也许,这一切,都源
自那片荒原。

    西风吹过她的头发,她想,如果能从风中闻到那遥远荒原的气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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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一节楼兰断水是因为诅咒
    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
    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
    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
    又是叫喊又是呼号
    监狱宫殿和春雷的
    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
    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稍带一点耐心
    罗周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这段《荒原》,瞬间他也觉得像诗中所说的那
样,自己曾经是活着,而现在就快要死了。他缓缓地吐纳着气息,看着对面坐着
的蓝月,她正平视着前方,盯着罗周的眼睛,用她那富于诱惑力的声音,念着《
荒原》的诗句。房间里灯光被她故意调到了最昏暗的程度,但刚好可以让罗周看
清她朦胧的脸和眼睛,她坐在距离罗周大约一米远的地方,罗周觉得那是一个可
以妄想却不可以触摸的距离。他记不清现在有多晚了,只记得苏州河的波涛早已
被黑暗所笼罩,他就像是一个河边的渔夫,突然从河里打上一条美丽的锦鲤鱼。
蓝月的嘴唇继续在灯光下翻动着,《荒原》的诗句像溪流一样缓缓涌出——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
    那路在上面山里绕行
    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没有水
    若还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
    在岩石中间人不能停止或思想
    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土里
    只要岩石中间有水
    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
    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绛红阴沉的脸在冷笑咆哮
    在泥干缝裂的房屋的门里出现
    罗周其实对这一段很熟悉,他曾经惊骇于艾略特所描述的这个世界,但他仔
细一想,其实世界的本原,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人们所掩饰的,人们所遮盖的,
不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本来面目吗?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有眼前念诗
的人的那双红唇,似乎在吐出诗句的同时,也把他给吸了进去。其实,罗周最喜
欢的并不是《荒原》,而是《四个四重奏》,也就是艾略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的那一首。罗周过去甚至还写过一篇有关艾略特的小说,大体是模仿了博尔赫斯,
讲述的是艾略特在迷宫中穿行,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从荒原开始,最后又在荒原
结束。正当他沉浸在对艾略特的遐想中的时候,蓝月还在继续为他念着——

    只要有水
    而没有岩石
    若是有岩石
    也有水
    有水
    有泉
    岩石间有小水潭
    若是只有水的响声
    不是知了
    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声音在岩石上
    那里有蜂雀类的画眉在松树间歌唱
    点滴点滴滴滴滴
    可是没有水
    “够了。”罗周忽然打断了蓝月的朗诵。他喃喃自语着那一句——“可是没
有水”。尽管他的楼下就是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但是,他还是感到了干渴。他
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忽然一阵滚烫,就像有一把火在灼烧着。

    “可是还没有念完。”蓝月幽幽地说。
    “我知道。”罗周抬起头,靠近了她说,“对不起,打断了你,但这对我已
经足够了,不需要再念完了。否则我会受不了的。还有,你念了那么久,一定口
渴了吧,喝点什么吧。”他站起来,给蓝月倒了一杯饮料。

    “谢谢,我不渴,我天生就不怕口渴。”不过,她还是喝了一口,也许是出
于礼貌,也许确实渴了。

    “知道吗?我为什么受不了,因为那一段‘只要有水’一直到‘可是没有水
’,那是从有希望到彻底绝望的过程。有水与没有水,读起来一字之差,可却是
生存与死亡的界限。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魂断楼兰》,楼兰不也是因为断水而
消亡的吗?”

    “在我们的剧情里,楼兰断水是因为诅咒。”
    “对。但在我看来都一样,都是一种绝望。我猜艾略特也许知道楼兰,甚至
还可能对楼兰感兴趣,《荒原》是1922年写的,当时斯文。赫定与斯坦因关于西
域文明的书籍与报告已经在西方流传十几年了,许多西方人都对中国的新疆古代
文明感兴趣。艾略特也有可能是其中之一,他可能也有去新疆旅行的渴望,甚至
希望有机会去看一看楼兰古城。由于有了这种渴望,所以他写下了《荒原》,看
上去《荒原》里都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环境或者是他的幻想境界,可我觉得,那些
所有的意境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楼兰,荒凉与死亡指代的是楼兰的现在,而
他所描述的现实生活与人物对话指代的是楼兰的过去,也就是楼兰人口繁盛的时
代。而楼兰的消亡成为一片荒原,正与艾略特所要象征的死亡与毁灭相符合。”

    蓝月的嘴角又微微地翘了起来,脸庞显得丰满了一些,她说:“你真有想象
力,也许你说得对。”

    “算了吧,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也许艾略特根本就不知道楼兰的存在。”罗
周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宁愿相信《荒原》指的就是楼兰。”蓝月站了起来,她来到了窗前,看
着河对岸的高楼大厦里发出的点点灯光,忽然,她打开了窗户,一阵风儿吹了起
来,立刻把她的头发高高地拂起。

    “为什么开窗?”罗周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
    “夜色真美啊。”蓝月轻轻地说,“就像楼兰,两千年前楼兰的夜色也一定
非常美丽,而两千年后的楼兰又是多么荒凉。今天的这座城市的夜色多么美,而
两千年后,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历史应该是公平的。”

    罗周觉得她的话有些意思,但还是淡淡地说:“两千年后,我们都不在了,
对于那时候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了。”

    “可是,也许楼兰人在两千年前,就预想到了今天。而直到今天,我们依然
能够感受到楼兰的存在及影响。”

    “谁知道呢?我只关心我的剧本。”
    蓝月离开了窗户,她走向了罗周的房门,轻轻地说:“我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罗周忽然有了种冲动,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留下来
吧,蓝月,就在今晚,我需要你。”

    蓝月停住了,她缓缓地回过头来,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罗周,那目光就像
是主人看着自己的奴隶,窗户依旧开着,风又把她的头发吹散了,她幽幽地说:
“罗周,今晚你真的想要把我留下?"

    罗周猛地点了点头,“留下来吧,只要你自己愿意。”
    “罗周,你会为你今晚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不,不管结局如何,我从不后悔。”罗周把她的手抓得更加紧了。
    蓝月忽然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说:“也许,这都是命运。”
    “对,是命运。”
    蓝月的身体一下子柔软了下来,她不再抵抗,被罗周轻轻地收入怀中,就像
一只被剥去了外壳的光滑美丽的新鲜蚌肉。风继续从窗户里吹进来,把他们身上
的一切都吹散了,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孤独的灵魂不停地
喘息着。

    在这个秋风肆虐的晚上,罗周开始步入了一片崭新的荒原。
    第六章
    第一节楼兰断水是因为诅咒
    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
    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
    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
    又是叫喊又是呼号
    监狱宫殿和春雷的
    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
    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稍带一点耐心
    罗周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这段《荒原》,瞬间他也觉得像诗中所说的那
样,自己曾经是活着,而现在就快要死了。他缓缓地吐纳着气息,看着对面坐着
的蓝月,她正平视着前方,盯着罗周的眼睛,用她那富于诱惑力的声音,念着《
荒原》的诗句。房间里灯光被她故意调到了最昏暗的程度,但刚好可以让罗周看
清她朦胧的脸和眼睛,她坐在距离罗周大约一米远的地方,罗周觉得那是一个可
以妄想却不可以触摸的距离。他记不清现在有多晚了,只记得苏州河的波涛早已
被黑暗所笼罩,他就像是一个河边的渔夫,突然从河里打上一条美丽的锦鲤鱼。
蓝月的嘴唇继续在灯光下翻动着,《荒原》的诗句像溪流一样缓缓涌出——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
    那路在上面山里绕行
    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没有水
    若还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
    在岩石中间人不能停止或思想
    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土里
    只要岩石中间有水
    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
    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绛红阴沉的脸在冷笑咆哮
    在泥干缝裂的房屋的门里出现
    罗周其实对这一段很熟悉,他曾经惊骇于艾略特所描述的这个世界,但他仔
细一想,其实世界的本原,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人们所掩饰的,人们所遮盖的,
不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本来面目吗?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有眼前念诗
的人的那双红唇,似乎在吐出诗句的同时,也把他给吸了进去。其实,罗周最喜
欢的并不是《荒原》,而是《四个四重奏》,也就是艾略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的那一首。罗周过去甚至还写过一篇有关艾略特的小说,大体是模仿了博尔赫斯,
讲述的是艾略特在迷宫中穿行,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从荒原开始,最后又在荒原
结束。正当他沉浸在对艾略特的遐想中的时候,蓝月还在继续为他念着——

    只要有水
    而没有岩石
    若是有岩石
    也有水
    有水
    有泉
    岩石间有小水潭
    若是只有水的响声
    不是知了
    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声音在岩石上
    那里有蜂雀类的画眉在松树间歌唱
    点滴点滴滴滴滴
    可是没有水
    “够了。”罗周忽然打断了蓝月的朗诵。他喃喃自语着那一句——“可是没
有水”。尽管他的楼下就是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但是,他还是感到了干渴。他
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忽然一阵滚烫,就像有一把火在灼烧着。

    “可是还没有念完。”蓝月幽幽地说。
    “我知道。”罗周抬起头,靠近了她说,“对不起,打断了你,但这对我已
经足够了,不需要再念完了。否则我会受不了的。还有,你念了那么久,一定口
渴了吧,喝点什么吧。”他站起来,给蓝月倒了一杯饮料。

    “谢谢,我不渴,我天生就不怕口渴。”不过,她还是喝了一口,也许是出
于礼貌,也许确实渴了。

    “知道吗?我为什么受不了,因为那一段‘只要有水’一直到‘可是没有水
’,那是从有希望到彻底绝望的过程。有水与没有水,读起来一字之差,可却是
生存与死亡的界限。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魂断楼兰》,楼兰不也是因为断水而
消亡的吗?”

    “在我们的剧情里,楼兰断水是因为诅咒。”
    “对。但在我看来都一样,都是一种绝望。我猜艾略特也许知道楼兰,甚至
还可能对楼兰感兴趣,《荒原》是1922年写的,当时斯文。赫定与斯坦因关于西
域文明的书籍与报告已经在西方流传十几年了,许多西方人都对中国的新疆古代
文明感兴趣。艾略特也有可能是其中之一,他可能也有去新疆旅行的渴望,甚至
希望有机会去看一看楼兰古城。由于有了这种渴望,所以他写下了《荒原》,看
上去《荒原》里都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环境或者是他的幻想境界,可我觉得,那些
所有的意境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楼兰,荒凉与死亡指代的是楼兰的现在,而
他所描述的现实生活与人物对话指代的是楼兰的过去,也就是楼兰人口繁盛的时
代。而楼兰的消亡成为一片荒原,正与艾略特所要象征的死亡与毁灭相符合。”

    蓝月的嘴角又微微地翘了起来,脸庞显得丰满了一些,她说:“你真有想象
力,也许你说得对。”

    “算了吧,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也许艾略特根本就不知道楼兰的存在。”罗
周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宁愿相信《荒原》指的就是楼兰。”蓝月站了起来,她来到了窗前,看
着河对岸的高楼大厦里发出的点点灯光,忽然,她打开了窗户,一阵风儿吹了起
来,立刻把她的头发高高地拂起。

    “为什么开窗?”罗周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
    “夜色真美啊。”蓝月轻轻地说,“就像楼兰,两千年前楼兰的夜色也一定
非常美丽,而两千年后的楼兰又是多么荒凉。今天的这座城市的夜色多么美,而
两千年后,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历史应该是公平的。”

    罗周觉得她的话有些意思,但还是淡淡地说:“两千年后,我们都不在了,
对于那时候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了。”

    “可是,也许楼兰人在两千年前,就预想到了今天。而直到今天,我们依然
能够感受到楼兰的存在及影响。”

    “谁知道呢?我只关心我的剧本。”
    蓝月离开了窗户,她走向了罗周的房门,轻轻地说:“我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罗周忽然有了种冲动,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留下来
吧,蓝月,就在今晚,我需要你。”

    蓝月停住了,她缓缓地回过头来,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罗周,那目光就像
是主人看着自己的奴隶,窗户依旧开着,风又把她的头发吹散了,她幽幽地说:
“罗周,今晚你真的想要把我留下?"

    罗周猛地点了点头,“留下来吧,只要你自己愿意。”
    “罗周,你会为你今晚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不,不管结局如何,我从不后悔。”罗周把她的手抓得更加紧了。
    蓝月忽然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说:“也许,这都是命运。”
    “对,是命运。”
    蓝月的身体一下子柔软了下来,她不再抵抗,被罗周轻轻地收入怀中,就像
一只被剥去了外壳的光滑美丽的新鲜蚌肉。风继续从窗户里吹进来,把他们身上
的一切都吹散了,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孤独的灵魂不停地
喘息着。

    在这个秋风肆虐的晚上,罗周开始步入了一片崭新的荒原。
    第三节有人在跟踪我
    深夜的考古研究所门口始终笼罩在深秋的夜色中。忽然,门打开了,一个人
影悄然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显得十分沉重。一点微弱的光线
照到了那个人的脸上,原来是林子素。

    他的脸显得十分阴森恐怖,穿着一件大衣,看起来就像是出远门的样子。他
沿着马路缓缓地走着,似乎还在为什么事情犹豫,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不决。路
上没有什么人,只是偶尔开过几辆汽车。

    一辆深夜运营的出租车开过,林子素招了招手,坐了进去。
    司机问:“去哪里?"
    林子素低声道:“去飞机场。"
    车子飞快地疾驶而去。
    几秒钟以后,马路上出现另一辆汽车,那辆车悄悄地跟在出租车后面。
    林子素坐在后座上,显得坐立不安,他紧紧地抱住怀里的那只黑色皮包,好
像里面有什么宝贝似的。他的表情忽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额头流下了一些
汗珠,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林子素的异常,问:“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
" 林子素的语气也不太正常。

    司机说:“你是不是发什么急病了?我看你还是别去赶飞机了,我送你去医
院吧。"

    林子素显得很害怕:“不,不,今天晚上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快去机场。"
    林子素忽然又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他回过头去看着车子后面的马路,发现
有一辆汽车始终跟随着他不放。

    “有人在跟踪我。" 林子素自言自语。
    他忽然像发疯了一样,顾不得身体的异样,对司机说:“师傅,请开得快点,
越快越好,把后面那辆车甩掉。"

    司机说:“已经够快了,再快就要出事了。"
    林子素的胸口似乎很痛,表情非常痛苦。他又回头望了望后面跟踪他的车子,
神色更加恐惧,他用颤抖着的手拿出了一叠钞票塞给司机:“师傅,求求你一定
要帮忙。"

    “你这是干什么?"
    忽然,后座已经没有动静了,司机觉得有些奇怪,他回过头来一看,发现林
子素已经倒在了座位上了。司机立刻把车停了下来,跳下车,打开后座的门,发
现林子素已经倒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了。

    “喂,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后面跟着的那辆车也停下了。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人,就是叶
萧。

    叶萧快步冲到出租车旁,问司机:“怎么了?"
    司机说:“不关我的事啊!他大概是发了什么急病了。"
    叶萧说:“我来。"
    说完,他把头伸进了车子里,摸了摸林子素的颈动脉,然后叶萧轻声地说:
“他死了。"

    走廊里响起叶萧和文好古的脚步声。文好古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叶萧。走在
前面的叶萧忽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文好古,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打开了
旁边的一扇门,低声说:“请进。"

    文好古跟着叶萧走进了那间房间,一进门,他就感到了一股凉意,特别是脚
下,一片冰凉彻骨。他下意识地张望着左右,看到四周的墙上安着一个个金属的
柜子或者说是抽屉,每一个都很大,有着锁眼,似乎还是密封着的。

    叶萧打开了其中的一个柜子,更像是个大抽屉,他把这个大抽屉拉了出来,
里面躺着一具被冷气所笼罩着的尸体。

    文好古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又一次显得镇定自若,看着冷柜里的那具尸体。
他第一眼就看了出来,他感觉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裂了开来。他点了点头,缓缓
地对叶萧说:“他是林子素。"

    文好古不想再多看,把脸扭了过去。叶萧点点头,又把林子素的尸体塞了回
去,关紧了冷柜的门。

    “我们出去吧。" 叶萧带着文好古走出了尸体冷藏库。
    回到走廊里,文好古猛地吸了好几口气,有一种走出古墓的感觉。他回过头
对叶萧说:“谢谢你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终于遭到了应有的惩罚。"

    “你说什么惩罚?"
    “今天早上,我发现林子素没有来上班,就感到有可能出问题了,我立刻清
点了一下库藏的文物,发现有一些珍贵的文物失踪了。而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的
去向。惟一的解释就是,他盗窃了国家的文物潜逃了。我刚要向警方报案,就接
到了你的通知。"

    “文所长,其实我请你来,不是请你来辨别死者的,而是请你来清点文物的。
" 叶萧冷冷地说,”请跟我来。"

    叶萧和文好古来到了另一栋楼的楼梯上,一边走,文好古一边问:“叶警官,
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叶萧说:“昨天晚上,林子素坐着一辆出租车,携带着文物,准备去飞机场。
"

    文好古愤怒地说:“他要携带文物潜逃出境?"
    “没错,后来我们从他的身上搜出了出境护照和国际机票。"
    “也许他已经和国际文物贩卖团伙联系好了。"
    “文所长,你是说林子素携带文物偷渡出境是一起有组织犯罪?"
    “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最近几年来,这样的事情并不少,无数珍贵的出土文
物就这样流失海外。林子素带着这些珍贵文物出境,一旦到了国外把文物脱手以
后,他恐怕就能成为一个百万富翁了,所以他甘愿冒险。叶警官,林子素是怎么
死的?"

    “他是在出租车上突然死亡的。" 叶萧一边说,一边观察文好古表情的变化。
    文好古却忽然小心地问他:“那么,林子素的死因查出来了吗?"
    叶萧说:“对不起,这个无可奉告。"
    一边说着,他们已经到了另一间房间里。
    叶萧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了一个黑色的皮包:“文所长,请你辨认和清点一
下,是不是贵所丢失的文物?"

    然后,叶萧打开了皮包,文好古戴上手套,清点包里面的文物,一边点着,
他的身体一边有些颤抖。

    “文所长,你身体不舒服吗?" 叶萧在旁边问。
    文好古抬起头回答:“不,我有些激动,我原想这些文物被林子素带走以后
就一定是一去不复返了,没想到又失而复得了。"

    忽然,叶萧看到文好古从包里面拿出了一个金色的面具。他立刻想起了什么,
问道:“文所长,这个金色的面具是派什么用处的?"

    “这个金面具是在一座古墓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这个面具正戴在墓主的脸
上。"

    “是戴在木乃伊的脸上?就和古埃及法老的金面罩一样?" 叶萧忽然问。
    文好古说:“是的,也许是起到相同的功能吧。墓主希望自己在死后也能保
持尊严的容貌,就把面具放在自己的脸上。叶警官,你也对古埃及有兴趣?"

    “不,随便问问。"
    文好古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全部清点完,点了点头说:“丢失的文物全部都在
这里,太感谢你们公安局了。"

    叶萧淡淡地说:“好了,文所长,你已经清点好文物了,快把文物带回去吧,
保管好,不要再丢失了。我先陪你去办一个取回遗失文物的登记手续,然后我开
车护送你和文物回去。" 第四节那一副金面具

    叶萧开着车护送着文好古和文物向考古研究所驶去。一路上,他们一言不发,
文好古捧着装有文物的皮包,看着窗外的秋景,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林子
素的脸浮现在车窗上。文好古一阵惊慌,他摇下了窗玻璃,原来所见的又都消失
了,原来不过都是幻觉而已。叶萧似乎注意到了文好古的反常:“文所长,你怎
么了?”文好古说:“没,没什么,大概是因为文物失而复得太激动了。”他无
力地垂下头,一阵秋风刮进敞开的车窗,任由车子带着他向前方驶去。

    叶萧来了。
    白璧今天化了一些淡妆,虽然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程度,但她还是费了好些时
间,她在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嘴唇的颜色。自从江河死了以后,她还
没有认真地化过妆,最多只是草草地抹一抹而已,甚至没有仔细地照过镜子,她
怀疑如果变得老了恐怕连自己还不知道呢。不过,现在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还照
样年轻,身段也还不错,她还只有二十三岁,为什么顾虑那么多?叶萧的电话是
早上八点打来的,他说他十点要来和她谈谈关于案情的进展。那个瞬间,白璧拿
着电话的手忽然一抖,叶萧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也随之而起了变化,她想起了那
张熟悉的脸。

    当叶萧按动的门铃声响起的时候,白璧不急不忙地从镜子前走出来,为他打
开了门。白璧忽然觉得眼前的叶萧的气色变得和那晚刚从罗布泊回来的江河一样
了。她淡淡地说:“对不起,我的任性一定使你累了。”

    “算了,别提这个了。”叶萧的语气也有些松懈。
    白璧立刻给他倒了一杯饮料,叶萧看到她手里端来的饮料,忽然一下子觉得
特别的口渴,于是他没怎么客气,先喝了一大口,然后说:“谢谢你。首先告诉
你一件事情,林子素死了。”

    “真相大白了吗?”白璧立刻联想到了什么。
    叶萧神情凝重地回答:" 不,恰恰相反,更加混沌了。林子素携带着许多重
要的文物潜逃,结果在去机场的路上,他意外地死亡了,就和江河他们一样。在
他携带的文物中间,有一副金色的面具。"

    “就是我见到的那一副面具?”
    “是的,就是那一副金面具。上次你说在考古研究所的晚上所见到的那个戴
金面具的人,应该就是林子素无疑了,那晚的第二天一早,我在江河出事的房间
窗外的泥土里发现了一双脚印,做成石膏模型后比对了林子素的鞋子,我确认那
就是林子素的脚印。”

    白璧轻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林子素才是真正的原凶。” “不,他不可
能是。林子素只是一个利用职务之便,盗窃并走私文物的无耻小人而已。你不要
再管这件事了,我已经够麻烦了,不想再看到一个牺牲品。”

    白璧听着叶萧急促的话语,和他的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潮
湿,她轻声说:“可是,如果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我这一辈子,也许将永远生活
在恐惧里。”

    “你恐惧什么?恐惧江河吗?是因为你在电脑里和死去的江河对过话?”叶
萧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的笑让白璧很奇怪,有些莫名其妙。叶萧继续说:
“告诉你吧,与你对话的并不是江河,而是一个程序。”

    白璧摇摇头。
    叶萧问她:“我问你,江河对电脑和软件是不是很精通?” “是的,他是
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喜欢钻研这方面,他还有软件工程师的证书,有一家软件公
司甚至打算高薪聘请他。不过他还是喜欢考古,继续从事自己清贫的事业。”

    “这就对了。我已经把江河的那台电脑搬到我们局里去了,我仔细地研究了
他的电脑硬盘里的内容,发现了一个对话软件。这个软件毫无疑问应该是江河自
己设计的,我得承认,江河确实有很高的智商,他的软件设计简直是天衣无缝,
使你误以为在电脑上和你对话的就是江河本人。其实,不管任何人,只要打开那
个叫‘白璧进来’的系统,都会被电脑以为是你,都会弹出你所看到的江河的第
一段话。这些天,我已经试验过许多次了,每次进来的第一段话都是这几句。然
后我就会键入一些以你的口气和角度出发的话,比如什么‘江河我很想你啊’,
‘你为什么离开我’,‘你究竟是怎么死的’,然后,电脑里就会自动地以江河
的口气和角度出发进行回答,通常回答都是这样:”白璧,你快忘了我吧‘,’
这是一个错误,一个早已经酿下了的错误,这个错误的结局就是死亡‘等等。“

    “别说了。”白璧忽然有些激动,她打断了叶萧的话,低下头,肩膀有些颤
抖。

    “我说得没错吧。”叶萧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对白璧来说实在有些残忍
了,但他必须要把真实的事情告诉她,“白璧,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会很痛苦,但
是我不能让你永远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希望与幻想里,我想把你解救出来。”

    白璧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叶萧继续说下去:“江河设计的这套软件实在是太完美了,已经具有了人工
智能,能够对你所打入的每一句话进行分析,然后进入江河建立好的模拟思维系
统进行‘思考’,就像是人类的大脑。然后根据‘思考’结果,按照他预先设计
好的回答方案,从他的内部数据库里调出词汇和句子反映在电脑屏幕上,看上去
就像是在一问一答。这是多么完美的人机对话啊!是的,我对于你相信自己是在
和江河对话一点也不怀疑,因为这个系统设计得实在太巧妙了。江河的人虽然已
经死了,但是他的心血恐怕都凝结在这个系统里了,从这个角度而言,通过这个
系统确实可以实现和江河的虚拟交流。当然,这只是对你而言来说是如此,对于
江河而言,身后之事,实在是再也看不到了。而智者只有在活着的时候运用智慧,
才可以使自己永远存活在他人的心里,因为他可以使别人在他死后依然纪念他,
甚至,爱他。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虽然死了千百年人们还记着他,从某种意义
来说,他的灵魂必须寄居在别人的心里。江河不是什么名人,但他至少可以运用
智慧让你永远牢记他,永远活在你的心里。”

    叶萧滔滔不绝地说着,看着白璧,总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必须要把这些
话说出来,他又喝了一大口饮料,同时悄悄地注意着白璧。

    白璧终于说话了:“可江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叶萧接着说:“也许,他早就设计好了这个软件系统,当他预料到了自己可
能会死的时候,就把预备对你说的话全都输入进了这个系统。这是他精心准备好
了的,可惜的是,他是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我真为他感到悲伤。”说到这里,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了在解剖台上见到江河的那个瞬间,当时他居然误以为是见到
了自己被开膛剖肚。此刻,江河的脸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他终于又分不清,究竟
哪一个是自己,哪一个是死者了。

    “既然,他有那么多话,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白璧轻声地问。
    “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因为江河不想让你卷入他已经卷入的事情,他想
让你远离那个地方,不再接近任何危险。当然,事与愿违,他这样做只能使你更
加大胆地闯入考古研究所去冒险,这也许是江河事前没有想到的,不过至少他猜
准了你一定会来看他的电脑。”

    白璧不知道该怎样说,她想起了那晚在考古研究所里,电脑里的“江河”承
认了与萧瑟发生过的关系,原来江河什么都想到了,他把一切该说的话都准备好
了,就等着白璧发现以后来与“他”对话。

    叶萧继续说:“白璧,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余纯顺吗?”
    白璧忽然感到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心脏,她点了点头问:“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那两句话。”叶萧的语气忽然变得非常肃穆。
    “哪两句话?”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叶萧缓缓地念出了这两句。
    白璧的肩膀一阵抖动,她回避着叶萧的目光,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十八岁那年
所见到的留着胡子的男人,还有那个在马路上掩面而泣的夏日。

    叶萧接着说:“江河在他设计的软件系统的一开头用了这两句话。这是探险
家余纯顺的名言,他一定知道余纯顺,而且很喜欢这两句话,是吗?”

    “我不知道江河是否知道余纯顺,但是,我曾经见过你所说的这个人。”
    “真的吗?”叶萧没有想到。
    白璧点了点头,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起头,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她
几乎透明的皮肤上,在叶萧的视线里显得有些晃眼,就像是某种特殊的摄影方法
制造出来的艺术照片。她缓缓地说:“那是在1996年,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知道
余纯顺回到了上海,并且正在一些学校里进行讲座,所以我专程去听过一次。”

    叶萧的心里忽然有些激动,一些陈年旧事涌上了心头,他多想把自己当年对
余纯顺的崇拜和做一个旅行家的梦想说给白璧听,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安静
了下来,平静地说:“说下去,我想听听。”

    “没什么好说了,当时我才十八岁,只会胡思乱想。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
己为什么心血来潮地去听余纯顺的讲座,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有一股孤独感吧。你
知道,我的父亲早逝,我的母亲又常年住在精神病院里,所以,才对余纯顺的徒
步走遍中国的壮举产生兴趣。他一个人在荒凉的西部徒步旅行,一定也是孤独的。
而且——”白璧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不说了。

    “说下去啊。”
    “没了,就这些,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不,你说得很好,有时候我也有同感。”叶萧看着白璧,知道她似乎有什
么心事,他只是淡淡地说,“知道吗?江河与余纯顺相比有一个共同点——他们
都去过罗布泊。”

    白璧点点头。
    叶萧说:“不同的是,江河是在从罗布泊回到上海以后死的,而余纯顺走进
了罗布泊,却再也没有走出来,他死在了罗布泊的荒原。”

    “我知道。”
    “余纯顺决心打破六月不能进罗布泊的说法,在罗布泊气候最严酷的六月份,
顶着酷热进入了罗布泊,并横穿干涸的湖心。可惜他错过了一个路口,在迷宫般
的罗布泊荒原中迷了路,他陷入了绝境。最后在高温酷热的环境下急性脱水,全
身衰竭而死亡。当人们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张帐篷里,全身赤裸,
浑身上下都是浮肿和水泡,惨不忍睹。” “别说了。”白璧的心里越来越潮湿,
她无法忍受叶萧对于余纯顺之死的描述,因为她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那个脸上
长满胡须的男子汉的身影。

    叶萧不理会她,继续说:“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余纯顺早已经走遍了全国各
地各种险恶的环境,连青藏高原这样的地方他都能全靠两只脚走完,有时甚至是
露宿野外,他都挺过来了。至于新疆,他也曾经去过许多次,走过许多沙漠与荒
原,有着丰富的经验。可他为什么偏偏在罗布泊这块土地上失败了?”

    “这是命运。”
    “不,我不相信命运。”叶萧大声地说。然后他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声音又变得非常柔和地说:“对不起,白璧,我有些激动。我只是特别喜欢
余纯顺的那两句话。”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白璧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
    叶萧看着她,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们都明白了各自所说的话的意思。然后他
站了起来说:“白璧,其实我们都是飞过天空的鸟儿。好了,我走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白璧忽然在他身后说:“明天晚上你有没有空?”
    “明天晚上?我朋友导演的《魂断楼兰》要公演了,我一定得去的。”
    白璧忽然微微笑了笑说:“原来你也去,那么明晚开场前我们在剧场门口碰
头吧。”

    叶萧点了点头,离开了这里。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想着白璧最后那几句话,
心里忽冷忽热,那是暗示,还是什么新的预兆?他不愿意再想,只是默默地念着
祭余纯须的那两句话,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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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一节萧瑟死了
    天色黑了,华灯初上,开始有稀稀落落的人走进剧场。白璧依旧穿着一身黑
色的衣服,看着剧场门口贴着的那幅《魂断楼兰》的海报,那是她画的。她觉得
在此刻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正是观赏这幅画的最好时机,剧场门口的绿色的灯
光正好照亮了海报,而且亮度适中,如果太亮就失去气氛了。画面里女子的眼睛
直视着前方,那种目光使整个画面具有了一种立体感,就像这女子马上就要抱着
爱人的头颅从画里走到马路上来一样,这种感觉不禁使白璧自己也后退了几步。

    直到现在,白璧才开始有了些惊讶,她不敢相信这样一幅画居然出自于自己
的手笔,她甚至怀疑自己能否画得出这样的画。至少她确信,如果现在让她再重
新画一幅同样的画,她是绝对画不出了。特别是画中的那颗带血的头颅,是如此
醒目地出现在马路边上的剧场门口,以至于许多路过的行人也无缘无故地要多看
上几眼。白璧站在门口注意着人们看到这幅画以后的表情,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停
下来看了几眼以后才进入剧场的,也许除了那颗头颅以外,还有画中女子的眼睛,
同样也吸引了别人的目光。

    她又回过头张望着四周,夜色阑珊,人们还在断断续续地进场,只是,叶萧
还没有来。剧场里就快开始了,白璧继续等在门口,直到她看到了叶萧正从马路
的对过匆匆走来。

    “对不起,今天下班太晚了,我迟到了。”叶萧微微有些喘气。
    “你一直都这么忙吗?”
    “是的,自从接手了江河的案子以后我就一直这样了,走,我们进去吧。”
叶萧说着就往里走,但是他忽然看到了门口贴着的海报,他停了下来看了看,眉
头渐渐地拧了起来。

    白璧在他身边轻轻地说:“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就像是一场噩梦。”
    “你说什么?”
    “我是说,看到这幅画,我就觉得好像看到了一场噩梦。”叶萧的神情有些
闪烁。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做过这个梦。”叶萧把目光对准了她,轻轻地说,“我
觉得画中的女子手里捧着的那颗人头——就是我。”

    白璧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叶萧继续说:“也许,画这幅画的人,也是一个经常做噩梦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白璧淡淡地说,“这幅画是我画的。走,别呆这儿了,
里面已经开始了。”叶萧心里一惊,刚要为自己的失言解释几句,就看到白璧走
进了剧场,他只能跟在她的后面走了进去。

    剧场里已经黑了,果然,台上已经开演了,舞台的背景看起来是荒凉的山谷
和满山的坟墓,阴森恐怖的,白璧猜想剧团的舞美和布景大概都喜欢看斯蒂芬。
金的小说。年轻的楼兰国王正在以近乎于独白的方式自问自答。她没有理会台上
的表演,只是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很快她就找到了,并且把叶萧也拉到了
她旁边的位子上。尽管他们两个的票子不是一起的,但因为剧场里有许多空位置,
所以几乎没有多少观众是真正对号入座的。叶萧抬起头向四周黑暗里的观众席张
望了一圈,虽然人不是很多,但至少要比他想象中的好一些,他一直担心罗周的
第一部戏公演的时候,演戏的人要比看戏的人多,这个就麻烦了。不过现在还好,
大约五六百人的场子里坐了有将近一半的人,这已经很不错了,也许是因为罗周
的剧团在宣传上下了大功夫,把广告做到了戏剧学院里,吸引了一些学生观众,
也有可能是因为白璧所画的那张演出海报。

    很快,第二幕就开始了,这样间隔很短的频繁换幕是很少见的,以至于有些
坐在台下的戏剧学院学生还以为这是一场实验性的先锋戏剧了。第二幕里,白璧
见到了萧瑟,与她前面两次所见到的排练相比,萧瑟今天的状态似乎还不错,她
演得很投入也很真实,没有过去的那种矫揉造作的感觉。白璧忽然又想起了上次
在酒吧里与萧瑟的对话。她这个时候有些后悔了,她明白那晚自己拂袖而去太冲
动了,这也许已经伤害到了她最好的朋友。

    她不应该就这么走了,萧瑟需要她,她应该留下来陪伴着萧瑟,而且,不能
让萧瑟喝这么多的酒。萧瑟其实也很可怜,同样也沉浸在恐惧与悲哀中,在这个
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好朋友的爱心,也许这个,可以战胜一切恐惧。纵然,萧瑟
所说的都是事实,但事情早已经发生了,也已经结束了。江河已经化为骨灰长眠
于地下,她和萧瑟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任何障碍,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男
人伤害她们之间的友情,尽管,她爱那个男人。想到这里,白璧的身体忽然一颤,
她又悄悄地看了看身边的叶萧,在黑暗的座位上,所有人的脸都在阴影中,只能
看清脸的轮廓。而此刻身旁这个男人的脸部线条在她的眼里是那样熟悉,那样亲
切,以至于她忽然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正是江河本人。她想象着自己正和未婚夫
在看着戏,不,不是未婚夫,而是她的新郎,因为她忽然想了起来,今天——正
是白璧和江河原定举行婚礼的日子。

    就在今天,她应该披上洁白的婚纱,在朋友们的祝福声中与江河喝上一杯交
杯酒。她应该是幸福的,原本就在今天,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被别人
赞美,被别人羡慕,甚至被别人嫉妒。最后,她的新郎应该带着她进入他们的房
间,然后把门和窗都关好,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做一切可以做的事。于
是,她的脸上有了些红晕,她甚至有了伸出手抚摸身边那个男人的熟悉的脸庞的
冲动。然而,这一切的感觉只能维持一瞬,白璧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她知道,
她的新郎已经死了,已经变成了一堆骨灰。而今天,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她不
是新娘,也不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坐在她身边的,终究不过是一个负责调
查她未婚夫之死的警官而已。白璧的肩膀又微微抖动了一下,不过叶萧并没有察
觉身边的她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摇了摇头,努力要把刚才脑中所想的都忘却,然
后定了定神看着舞台上的戏。

    此时在舞台上,蓝月出场了。她依旧蒙着脸,露出一双诱惑人的大眼睛,那
双眼睛似乎凝视着远方,又似乎扫视着台下每一个人,这无疑震慑住了所有的观
众。白璧注意到当蓝月出场前四周的观众有的在低声闲聊,有的戏校女生在吃着
各种各样的小零食。而当蓝月出场以后,台下立刻变得一片寂静,女生们无休止
地品尝着零食的嘴巴也停了,所有的人都注目着台上,倾听着台上的音乐和台词,
但更重要的是,蓝月的眼睛。终于,蓝月把她的第一句台词缓缓念了出来:“王
子爱上的是公主,不是我。”那声音确实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尽管只有短短的一
句话,却使白璧觉得这句话超过了千言万语。然后,舞台上陷于黑暗,蓝月消失
了,全剧最短的一幕,也就是第二幕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冗长的第三、第四、第五幕。白璧觉得这出戏虽然构思巧妙,
但是叙述的节奏似乎有些缓慢了,这并不适应现代人的观赏需要,不过,戏里无
时无刻不透露出的那种恐惧的气氛还是能够吸引人的。特别是音乐,用了许多暗
示性的旋律和节奏,有些是用古代的乐器演奏的,音响里还时不时放出独声或群
声的伴唱,导演一定为此而煞费苦心了,不过效果却弄得像音乐剧,也许这样的
戏排成歌剧更好一些。

    第六幕萧瑟又上场了,这是楼兰公主的新婚之夜。公主最后知道了原来于阗
王子爱的不是她,于是她很痛苦,萧瑟演得还是不错,白璧甚至能察觉到公主在
痛哭的时候并不是表演和做戏,而是真哭了。她与萧瑟相处那么久,知道萧瑟真
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是任何人都装不出来的。她看着台上的萧瑟泪流满面,
那伤悲的样子看着使每一个人都同情。忽然她觉得萧瑟有些不正常,舞台上公主
的悲伤已经超过了白璧所能想象的程度,也许是萧瑟过于入戏,以至于以为自己
就是楼兰公主了。

    第七幕是蓝月和王子的戏,依然充满了悲剧色彩。第八幕则明显有些像莎士
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王子因为误以为兰娜已死,所以在坟墓谷殉情自杀。

    第九幕,蓝月与萧瑟终于在舞台上聚到了一起。第九幕的舞台背景令白璧毛
骨悚然,背景上画着一个个面目狰狞的神像,这些神像有的把人踩在脚下,有的
把人吃进嘴里,还有的把人撕成两半,看上去好像与印度教诸神有些关系。一开
场,蓝月就跪在舞台的中心,穿着一件破烂的白色衣裙,披着头发,像个女囚犯
的装束。萧瑟扮演的公主以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她,萧瑟高声地责问蓝月:“兰娜,
你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女奴,有什么资格爱上于阗的王子?”

    蓝月似乎对公主非常尊敬,以下人的口气哀求着说:“公主,请您宽恕我的
罪过。”

    “不,我恨你,也恨王子。”萧瑟的语气充满了仇恨。
    “尊敬的公主,兰娜只是一个卑贱的人,从来没有奢望过得到王子,只要公
主能够善待他,不要再为难他,使他得到幸福。”蓝月停顿了一下,表情充满了
矛盾与痛苦,然后,她高声地说:“为了他的幸福,兰娜愿意永远离开王子。”

    萧瑟摇了摇头:“不,不,不,你已经永远离开了他,我要杀死你,易如反
掌。我现在要求你在楼兰的神灵面前发誓,永远不爱王子。”

    接着,舞台上的灯光变得幽暗起来,而且忽明忽暗,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音乐响起了一种类似于念经的声音,但语速非常快,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寺庙里的
念经声,没有人听得懂音乐里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意思。几个舞者进入了舞台,在
几点光束之下,白璧看到他们都穿着古代西域人的服装,头上带着皮帽,插着羽
毛,手中挥舞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他们舒展四肢,在音乐的节奏里翩翩起舞,把
蓝月团团围困在舞台的中心。白璧觉得台上的表演虽然有些象征性,但她还是能
够看得出那些舞者所代表的是巫师,舞台上表现的是古代楼兰的祭神仪式。随着
巫师们的舞蹈,在一旁的公主高声旁白——发誓吧,发誓吧。

    蓝月忽然站了起来,在巫师们的引导下,她也跟着他们跳起了舞。她的动作
非常优美,四肢舒展开来,就像是一只白色的仙鹤。白璧惊叹蓝月跳的舞蹈非常
唯美化,她猜测蓝月过去也许就是学舞蹈出身的。但这并不是普通的舞蹈,具有
明显的抽象性和象征性,四周的巫师与处于中央的她配合得相当默契,似乎一边
在舞蹈,一边在互相之间交流,白璧心想这也许是在模拟人神对话?巫师代表神,
而蓝月代表人,人与神通过肢体语言进行交流。蓝月一边舞着,一边表情越来越
痛苦,周围的巫师似乎都在催促着她什么,也许是在以神的名义逼迫着她发誓。
忽然,几个巫师把蓝月越围越紧,直到抓住她的四肢,使她的全身蜷缩起来。但
蓝月忽一用力,把巫师们都推开了,这时音乐戛然而止,巫师们纷纷退下舞台。
只留下她与萧瑟两个人。

    灯光又汇聚到了蓝月脸上,她仰起头,神色凝重地说:“至高无上的神啊,
你要我起什么誓呢?你是想要知道我的真心,还是想要听到我的谎言?请原谅,
我不能背叛誓言,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起誓不再爱王子,那么我在每时每刻每分
每秒,都会背叛我的誓言,就在我的心底。我能背叛誓言吗?不,我不能。所以,
我愿意一死,但我不能不爱王子。”

    灯光立刻又打到了萧瑟的脸上,公主一脸失望,随即又变得怒不可遏,她做
了一个手势,一个武士走到台上,手里拿着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放到了蓝月的
身前,接着武士下场。

    公主冷冷地说:“既然你不能不爱他,那么你们就永远在一起吧。”
    蓝月的表情有些疑惑,然后打开了盒子。瞬间,她的表情变了,就像是遭到
了巨大的打击,她浑身发抖,面色也变得苍白,然后,她把充满仇恨的目光投向
了公主。

    “王子是自杀的,我只是命人取下了他的人头送给你。”公主以一个胜利者
的姿态说。

    蓝月不回答,她把手伸进了盒子里,然后从盒中取出了一颗人头。
    全场的观众立刻一片哗然,就连白璧的心里也突然一抖,尽管她知道那个人
头是用塑料做的。但确实做得惟妙惟肖,而且还涂着红色的药水,从远处看上去
真像一颗滴着鲜血的人头。

    蓝月把那颗人头抱在了怀里,目光直视着前方,此刻,在白璧的眼中,一身
白衣的蓝月在舞台上的样子简直和那张海报上的女子一模一样。同样是迷离的眼
神,同样是裸露而野性的双臂,更重要的是,双手捧着男子的人头。这仅仅只是
巧合吗?白璧在心里问着自己。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海报中的女子从画里走了出来,
捧着爱人的头颅,走进剧场的大门,通过那黑暗的通道,走过观众席的中间,现
在,就在舞台的中央。是的,她是有生命的,每一幅画中的人物都是有生命的,
白璧开始对此深信无疑了。

    蓝月把爱人的头颅高高地举起,放到了自己的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又轻
轻地放入怀中,这使她的嘴唇变得血红血红,就像刚刚喝过血,显然她把涂抹在
仿真人头上的红药水擦在嘴上了。

    接着,她又仰起了头,不知看着哪里,终于,她开始大声地说话了:“掌管
人间万物生死的楼兰守护者木依奥神啊,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你守护的子
民是如此残忍,你守护的城市是如此冷酷无情,楼兰啊,你还有什么资格再存在
于这个世界?万能的木依奥神,你听见我的呼唤了吗?我已经把你从沉睡中唤醒,
请倾听我对楼兰的诅咒——楼兰,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记住,这是永恒的诅咒,
楼兰将永远处于我的诅咒中!”

    蓝月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剧场,不知是谁将剧场音响的音量调到了最大,以至
于所有的人都被这震耳欲聋的诅咒吓坏了,几个戏校的小女生几乎要被吓得哭出
来了。就连白璧也感到自己的耳朵和心脏难以承受这声音,这些诅咒的话语似乎
深入到了她的心底,永远都难以磨灭了。

    接着,蓝月又把目光对准了公主,并伸出一只手指着公主,蓝月用她那沾满
爱人鲜血的嘴唇说:“木依奥——木依奥——木依奥——我呼唤你的名字,诅咒
这个女人。木依奥——木依奥——木依奥——”

    然后,蓝月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再一次通过音响震动了整个剧场,
令所有的人毛骨悚然。白璧心想负责这场演出的音响师一定是疯了,难道要把观
众都吓走吗?

    接着,蓝月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刀,她先是微笑着抚摸着爱人的头颅,然后,
从容不迫地把刀子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作为道具的鲜血立刻从她的胸口流了出来,
染遍了她的一身白衣。她微笑着看着前方,颤抖了几下之后,以一个几乎是优雅
的动作,倒在了地上。

    就在全场的观众为剧情中兰娜的死而一阵叹息的时候。公主忽然也倒在了地
下,一动不动地,所有的人都以为公主也吓得昏了过去。但是,就在两个人都倒
下之后,舞台上寂静了下来,只看到两个倒在地上的女人和一颗男子的人头,就
这样,足足好几分钟过去了。突如其来的冷场让观众们都意想不到,他们原以为
已经到了全剧的高潮了,正全神贯注地期待下面的结局,却停止住了,难道是全
剧结束了吗?观众席里出现了一些喧哗,有的人开始退场,也有的人开始吵闹。

    白璧则感到了一股深切的不安,她总觉得萧瑟扮演的公主突然倒下有些奇怪,
她隐隐地觉得剧情里不应该有这样的情节。她关切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着台
上一动不动的两个女人。

    这个时候,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现代服装的青年男人,原来是导演罗周,
场下所有人都感到奇怪,有人开始起哄。罗周冲到了台上,碰了碰萧瑟,他似乎
吓了一跳,然后又用手摸了摸萧瑟的脉搏,几秒钟后,他也惊慌失措地倒在了地
下。此刻,叶萧猛地从白璧身边站了起来,他高叫一声:“一定出事了,快让一
让,我是警官。”他挤出了座位,一路快跑,爬到了舞台上,他抓住罗周的手问
:“到底怎么了?”

    罗周似乎是吓坏了,他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叶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
怔怔地指着地上的萧瑟说:“她——她——死了。”

    正当舞台上的叶萧忙着摸萧瑟的脉搏的时候,台下的白璧看到在罗周和叶萧
身后蓝月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蓝月把那颗道具人头留在了地上,她身上的“血”
已经流完了,全身一片血红,就连脸上也沾了许多血,就像是刚刚杀了人一样。
她的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地从身后看着罗周和叶萧,还有躺在地上的萧瑟,而惊
吓过度的罗周和忙于验视萧瑟身体的叶萧都没有注意到蓝月已经站了起来。

    白璧在座位上看着台上的蓝月,心里忽然觉得异常的恐惧,蓝月的嘴角似乎
露出了一股特殊的表情,她转身又面向着台下,白璧觉得她似乎在看着自己,是
的,她是在看着自己,蓝月的目光穿过了几十排座位直指白璧的眼睛。然后,蓝
月缓缓地离开了舞台,从另一端退入了后台,从众人的目光里消失了。

    而台上的叶萧觉得身后似乎有什么动静,他回过头来,却发现原来躺在台上
的蓝月已经不在了。而躺在他身边的萧瑟,这个穿着楼兰公主服饰的女孩,已经
确确实实地停止了心跳。

    萧瑟死了。
    叶萧有些茫然,他摇了摇头站了起来,顾不得扶起依旧在舞台上颤抖的罗周。
他把目光投向了台下的白璧,他已经用自己沉重的目光,把萧瑟的死告诉了白璧。

    白璧又沉重地坐到了位子上,低下头,近乎绝望地啜泣了起来。
    舞台上,那颗道具人头,依然在缓缓滚动着。
    第二节真是莫名其妙啊
    “叶萧,救救我。”罗周紧张地说,他紧盯着叶萧的眼睛,似乎害怕叶萧会
突然从他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间里很闷,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已经
整整一天没有出门了,而且把门窗都全部关得死死的,从早上到现在,三顿饭全
都吃的是速冻食品。以至于他的面色更加难看,而乱七八糟的头发散发着一股臭
味,就像刚从垃圾场里出来。

    “别害怕。”叶萧安慰着他。
    罗周还是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焦虑地转着圈,一边转一边说:“从出事到现
在已经二十多个小时了,依然还没有蓝月的任何消息,天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她是你招聘进来的,没有她的地址或什么资料吗?”
    罗周后悔地说:“没有地址,也没有什么资料和简历,只有她的一个手机号
码,前几天还能打通,但昨天出事以后,她的手机就停机了,怎么也打不通。我
真是太糊涂了。”

    叶萧说:“当时我只注意躺在地上的萧瑟了,一个劲地摸她的脉搏,给她做
人工呼吸,希望能够把她救回来,没有注意到后面的蓝月。当时台下的观众们说
蓝月是从容不迫地自己站起来的,她几乎面无表情地从背后看着我们,然后又不
动声色地走到后台。有观众说蓝月当时那副样子非常怪异,他们猜测蓝月似乎依
旧沉浸在剧情之中,还没有出戏,所以对穿着楼兰公主的衣服的萧瑟的死似乎没
有同情或关心的样子。”

    “蓝月依然入戏?谁知道呢。这段戏我们已经排练过许多遍了,在公演前一
切正常,没有出现过意外的。”罗周继续在房间里转着。叶萧看着罗周在他面前
转来转去,看得有些头昏了,他叫住了罗周:“别转了,坐下吧罗周。你太紧张
了,没有这个必要的。今天上午萧瑟的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死因是冠状动脉阻
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罗周说:“那么说来,萧瑟的死纯属意外?”叶萧沉默片刻,说:“但愿如
此吧,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罗周终于坐下了,他惴惴不安地说:“我现在很害怕,害怕蓝月会突然出现
在我的面前,就像她突然消失一样。昨晚后台的人说,看到她从台上下来,以为
表演一切正常,已经落幕了,就没有多管她,任由她自己去化装室。等到我们想
到她的时候,化装室里早就没有人影了,没人看见她去哪儿了,也许她根本就没
有进化装室,而是直接从剧场的后门走了。”

    “那么你认为萧瑟的死与蓝月有关吗?”
    “鬼才知道。”罗周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不愿再多想了,虽然按照剧
本,蓝月在舞台上所表演的都是对的,而且她的表演确实非常出色。而萧瑟也演
得不错,至少要比我原来想象中要好得多,但是剧情里楼兰公主并没有当场死亡,
她一直活了下来,直到楼兰真的因为缺水而毁灭,她被迫离开了家园,来到了坟
墓谷才真相大白。”

    “什么真相?”
    “公主和兰娜其实是孪生姐妹。”
    “那应该找两个长得相像的演员嘛。”
    “不,在剧情里,她们就是长得不同,其实在现实生活里,长得不怎么像的
双胞胎也很多。而也有长得很相像的两个人,但相互间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叶萧心里忽然一怔,他想到了江河与自己,不就是罗周所说的那第二种情况
吗?他不愿意多想了,淡淡地说:“确实,从当时舞台上的剧情来看,是兰娜对
公主进行了诅咒。而公主则当场死于她的诅咒。蓝月当时念的那个什么木依奥,
是什么意思?”

    “嗯,那是古代楼兰掌管生死的守护神的名字,传说只要木依奥的名字一响,
被诅咒者就在劫难逃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蓝月,她说她这是从图书馆里查来的?”
    叶萧有些奇怪地问:“她也参与写剧本了?”
    罗周低下了头,有些惭愧地说:“我只能实话实说了,告诉你,这剧本的创
意其实来自蓝月,是蓝月编出了整个故事的框架,使我推倒了原来的剧本,采用
了她的方案。知道吗?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非常聪明,我必须承认,她的智
商其实要比我高多了。”

    “她说过她过去的经历吗?”
    “从来没有,我对别人的过去和隐私没兴趣。”
    叶萧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她的过去,也不知道她将要去何方,
难道她真像个幽灵吗?”

    “别,别说了,我受不了。”罗周的表情特别痛苦。
    叶萧看了看罗周惊恐的神色,但他必须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罗周,上
次我来找你,看到了蓝月。”

    罗周摇摇头说:“够了,她说过,我会后悔的,现在,我确实是追悔莫及了。
叶萧,请你相信我,我是无辜的,你不会以为我和她有过关系,就以为我和她是
一伙儿的吧。其实,我和她就只有这一晚,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关系了。这完
全是一场意外,相信我吧。”

    “罗周,首先,我并没有说蓝月一定与萧瑟的死有关,即便我们已经掌握了
证据,证明萧瑟在生前与蓝月因为角色的问题有过矛盾,但她们并未正面争吵过,
蓝月也一直都让着萧瑟的。很可能蓝月只是看到萧瑟死了以后被吓坏了,不敢再
留在你们剧团里,远远地离开了你们。其次,即使蓝月与萧瑟的死有关,也不能
说明你也牵连到此事,目前惟一可以肯定的关系,仅仅因为你是这场戏的导演兼
编剧,仅此而已。知道吗?你不用担心的。”

    “但愿如此。”
    叶萧又想起了什么:“罗周,当时在公演前,或者在演出的过程中,发生过
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特别的事?好像没有啊。”
    “那么在蓝月在说最后那几句话的时候,剧场里的音量大得惊人,把在场所
有人都吓坏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是你在编导的时候故意安排的?”叶萧的耳
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震耳欲聋的蓝月所发出的诅咒的声音,特别是那几个字——木
依奥。

    “不,不是,音量应该是正常的,不应该那么响。后来我问过音响师了,他
说当时控制音响的机器忽然失灵了,怎么调也调不好,音量一下子就自动跳到了
最高档,没办法控制了。不过,说来也怪,结束以后,他重新调试机器,一切又
都恢复正常了,当时机器失灵的原因至今也没有查出来。”

    “真是莫名其妙啊。”叶萧也自言自语地说。
    “叶萧,我完了,彻底完了。今天剧团的投资人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剧团已
经正式解散了,他们再也不会相信我了,他们并不是怀疑我的能力,因为电话里
他们说演出的效果确实不错,他们解散剧团是因为害怕沾染上我们的晦气。说实
话,第一次公演的时候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了人,怎么说也是一件非常不吉利的
事,任何人都会害怕的。从今以后,我没法再在这个圈子里立足了,我等于已经
被他们宣判死刑了。命运,命运这东西真的不公平。”罗周没完没了地哀叹着。

    叶萧听着罗周的话,他今天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他摇了摇头,看了看表,夜
已经深了,他站了起来说:“罗周,我不可能一直这么陪着你,我还要办我的案
子,你就好自为之吧,把窗户打开,透透空气,别害怕,否则你会被自己憋死的。”

    “谢谢你,叶萧。”他终于冷静了一些。
    “好了,我走了,再见。”叶萧离开了这里,独自一人走进了深夜的电梯。
    房间里又留下了罗周一个人,他缓缓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他的手
有些发抖,在为是否开窗而犹豫不决。最后他终于把窗户打开了,一阵秋风冲了
进来,冰凉彻骨。

    叶萧在他的办公室里,脸色很不好,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面。忽然,他的女同
事走了进来,拿着一个包裹,交给叶萧:“叶萧,刚才邮局送来一个快递的包裹,
是给你的。”“给我的?是谁寄的?”叶萧满脸的疑惑。女同事说:“没有写寄
件人的落款,地址全是打印出来的。”叶萧说:“哦,原来是匿名包裹。”然后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裹,包裹里是一盘录像带。他看着录像带,若有所思。

    第三节图坦卡蒙
    叶萧独自来到一间小房间里,这里有一台电视机和一个录像机。他把录像带
放了进去,按动了遥控器,电视里开始出现了录像带的画面——

    电视里出现了一片荒原,漫天的黄色尘土与土地,一望无际,看起来应该是
在汽车里的副驾驶位置上拍摄的。画面的质量一般,总体有些偏红,声音很响,
大概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然后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点绿色,接着画面立刻
就跳到了一片白色的山谷。显然,一开头这录像就被剪辑过了,然后镜头又对准
了旁边的车窗,开始出现了一些坟墓。车子越往前走,两边的坟墓越多,景象也
越凄惨,接着不断有剪辑的痕迹,直到车子在一座高大的土丘前停了下来。摄像
机被抬下了车子,接着,镜头前出现了一些人,有文好古,还有许安多、张开、
林子素。但还有一些人,叶萧不认识,而扛着摄像机的人就是江河。

    镜头里的土丘侧面出现了一个大洞,可以看出,洞口有爆破作业的痕迹。
    画面里忽然跳出了文好古和许安多争吵的场面,许安多大声和文好古争辩着
:“文所长,这样一个大型墓葬,我们恐怕没有资格私自进行发掘。我觉得我们
应该立刻与上级文物主管部门联系,取得正式的审批以后再动手。所以我认为现
在我们应该撤退。”

    “你说什么?撤退?”文好古有些发火了,他大声地喝斥道,“这个机会我
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岁月,你懂吗?这么一个重要的发现足以使我们名
垂史册,考古所会得到大量的财政拨款,而我一生的努力也终将得到世人的承认。”

    许安多还想申辩什么,但是被文好古打断了。文好古高声地说:“大家都做
好准备,先从盗洞下去,看一看盗墓贼究竟是否进入了墓室。”接着,林子素自
告奋勇,第一个进入了盗洞,他提着一盏特制的灯照着前方,江河的镜头就跟在
他的身后。

    然后,画面一下子进入了一个黑暗的环境,几乎是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一开始叶萧还以为电视机有什么毛病了,后来听到了声音才明白了。接着,有人
打起了光,照亮了镜头的前方,那是一个长长的甬道,光线只照亮前方大约几米
的距离,再往前依旧沉浸在黑暗中。看起来是江河扛着摄像机走在了最前面。镜
头不断地往前推移,画面摇晃得厉害,让叶萧看得有些头晕。有时候镜头会对准
头顶和四壁,在灯光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些图案,但是非常淡,而且光线打
得太亮,出现了一些反光,实在看不清楚。走着走着,忽然面前出现了一堵墙,
灯光照在墙上,照出了墙上的图案和文字。接着镜头里出现了文好古的背影,他
靠近了那堵墙,似乎是在仔细地观察着,然后,文好古轻轻地念出了一段文字—
—“谁进入这座坟墓,谁就将被永恒的诅咒消灭”。

    现在音质却好得出奇,叶萧清楚地听到了电视机喇叭里所传出的文好古的声
音。

    镜头又被剪掉了一段,一下子跳到了一堵被打开了一个洞的墙。又传来文好
古的声音:“刚才那句话通常都是墓主为了防备后世有人盗墓,所以故布疑阵。
我想大家也都对此明白,用不着害怕,来,跟我进去。”

    “文所长,我先进去吧。”又是林子素,他第一个进入了那个洞,江河的镜
头和文好古的背影紧跟在他身后。几个颠簸之后,虽然镜头依旧对着林子素和文
好古的背,但传出了林子素惊叹的声音:“天哪!”

    “就像进入了图坦卡蒙的墓室。”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住嘴,触霉头。”又有人提醒了一句,大概是害怕发掘图坦卡蒙陵墓过程
中发生过的事情会重演。

    文好古在镜头里说:“真是奇迹,保存得相当完好,盗墓贼没有进入这间墓
室。我估计这古墓至少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这时候,镜头前面已经没有别人了,镜头借着许安多提着的灯光,摄下了墓
室里的一切。墓室的中央是一具棺材,棺材的形象很奇特,看起来就像是一艘船。
镜头缓缓对准了这具棺材,逐渐拉近,那棺木上有着彩色的图案,就像是一件艺
术品。

    “看,棺材盖没有密封。”许安多喊了一声。
    “文所长,既然没有密封,把棺材打开来看一看吧。”林子素出现在了镜头
里。

    没有听到文好古回答的声音,但许安多和林子素已经开始动手了。张开安装
好了灯,然后拿着纸和笔记录,用文字描绘下这一切。许安多他们带着手套,小
心翼翼地抬起了棺盖,忽然一股烟雾从被打开的棺材里飘散了出来。许安多和林
子素立刻转过头掩起了鼻子,就连江河的镜头也摇晃了好几下。

    “什么味道?”许安多掩着鼻子挥着手把那些烟雾驱散。 “别害怕,这种
事常有。”文好古说。

    然后,灯光照射到了棺材里面。
    首先出现在镜头里的是毛毯,一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毛毯正在棺材里安卧着。
    “尸体就被裹在毛毯里面,先把它抬出来。”这是文好古的声音。
    许安多和林子素有些犹豫,但他们还是把那卷毛毯和毛毯里的东西一块儿抬
了出来。他们开始小心地打开毛毯,用了很长时间,才使毛毯里包裹着的尸体出
现在镜头面前。

    一具干尸,或者说是木乃伊,干尸的脸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面具。
    叶萧还记得这个金面具,林子素就是戴着这个面具死的。
    “图坦卡蒙!”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胡说八道,新疆许多古墓里都发现过戴面具的古人遗体。”又是文好古在
消除队员们的惊恐。

    镜头里出现文好古带着手套的手,他的手摸到了女尸戴着的面具上,在面具
边缘轻轻地一拉,就把整副面具从女尸的脸上取了下来。

    女尸保存得不错,五官都能辨认出来,眼窝也没有塌陷,叶萧甚至还能从录
像里看出那具女尸已经干瘪了的嘴角上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微笑。

    女尸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麻布的衣裙,而胸口却覆盖着一块丝绸。忽然
响起了文好古的声音:“好了,不要再动它了,否则会弄坏的。等一会儿我们把
它带回去慢慢研究。现在抓紧时间,争取在天黑以前把所有工作完成,这里的传
说是天黑以后没人能走得出这山谷,我虽然不相信这话,但我不想冒险。大家明
白了吗?林子素和张开,你们快点测绘,许安多和我一块儿清理地面的文物。”

    接着,镜头又对准了在地上工作的几个人,他们在收集文物和许多古代文书
和经卷。录像又继续了很长时间,记录的全都是这些工作,但其中还是被剪掉了
一些。最后他们带着文物和那具干尸离开了古墓。

    录像带的最后几分钟,是山谷的黄昏,叶萧不明白江河别的不拍,为什么出
来以后偏要拍这黄昏。在一片白茫茫的山谷和坟墓中,那黄昏确实很可怕,然而,
镜头的最后出现了一轮无比壮阔的大漠落日,那落日闪着金色的光芒,充满了整
个画面。

    看完了录像,叶萧呆呆地坐着,面无表情。
    他的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了文好古在录像里念的话——“谁进入这座坟墓,谁
就将被永恒的诅咒消灭”。

    第四节白璧终于明白了
    叶萧坐在电脑前面敲打着键盘。忽然,他的女同事走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说
:“叶萧,你要的资料我已经查好了。”

    叶萧急忙站起来:“结果怎么样?”
    女同事摊开一张纸念了起来:“本市所有的户籍人口以及外来登记人口中总
共有十六个人叫蓝月,其中十三人为女性,三人为男性。”

    叶萧说:“我要其中二十到二十八岁之间的女性资料。”
    女同事把那张纸递给了叶萧:“你自己看吧,二十岁到二十八岁的就这四个
人。”

    纸上打印着四个叫蓝月的女人的照片,但都不是叶萧所认识的那个“蓝月”。
    叶萧摇了摇头,又把纸交还给了女同事,轻轻地说:“谢谢你。”忽然他又
想起了什么,问道:“刚才见到方新了吗?”

    女同事有些不耐烦地说:“他啊,最近成天把自己锁在他那法医实验室里面,
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

    叶萧点了点头:“哦,那我就不打搅他了。”
    他又把目光对准了纸上的名字——“蓝月”。
    白璧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她忽然停了下来,看着窗外的夜色。
    时钟已经走到了午夜十一点。
    白璧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昨天在剧场里所见到的那一幕。蓝月的眼睛让她不寒
而栗,她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白璧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过自己的包翻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急,翻了很久才翻出来一张纸片,她按着这张纸片打了一个电话。

    很快,电话里传来语音回答:“对不起,你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白璧心里一沉,把电话给挂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纸片上,纸上写着这
样的字——蓝月手机号码:13801221442"

    白璧盯着纸片上的字看,似乎觉出了些什么,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天她与
蓝月在她画的海报前面的对话。

    那次对话里,她们谈到了《荒原》,蓝月说《荒原》是她最喜爱的诗。
    白璧努力地回想着蓝月在那天说过的每一个字。她再一次低头看着眼前这张
蓝月写给她的纸片,看着纸片上的那些漂亮的字迹,她终于想起来了什么,然后
她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了一本白封面的小簿子。这就是她去整理江河遗物的时候,
从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带出来的小簿子。

    白璧轻轻地打开小簿子,簿子里抄写着艾略特的《荒原》全诗。
    在诗的最后,作者“艾略特”三个字的下面还写着——“聂小青赠江河”。
    白璧拿起了那张蓝月抄给她的小纸片,与小簿子上的文字对照着笔迹。她惊
奇地发现,小纸片上蓝月写的字迹与小簿子上的《荒原》里的字迹出奇地相似,
就像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手笔。

    白璧现出惊恐的神色。
    白璧又找到了小簿子上《荒原》的第一段——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搀和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白璧把蓝月那张纸片上的“蓝月”的“月”字与“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里的“月”字对照了一下,两个“月”字的笔迹完全一样,就像是复印
出来的那样。

    白璧终于明白了。
    她又翻到了小簿子的背面,封底上写着的两个字——诅咒。
    白璧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走了几步,她的目光突然投到了那张她和江
河合影的照片上,她忽然扑到照片前,对着照片里的江河说:“江河,她是谁?
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白璧又呼出一口长气,她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随后她对电话里说:
“喂,是叶萧吗?我是白璧。”

    叶萧睡在床上,睡眼惺松地打开了一盏台灯,他拿着手机说:“白璧,是你?
那么晚了,什么事啊?”

    几秒钟后。
    叶萧吃惊地问:“什么?与蓝月有关?”
    他听着白璧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中间一言不发,直到最后他才问:“聂小
青?”

    停顿了一会儿后,他说:“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你快点睡吧。”
    电话挂了。叶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TOP

第八章
    第一节我自己会小心的
    叶萧又来到了考古研究所。他敲了敲所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叶萧走了进去。文好古正坐在桌子上,他看见叶萧进来吃了一惊,但又立刻
恢复了正常表情,笑了笑说:“叶警官,你怎么来了?上次你帮我们追回了文物
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文所长,不用谢了,我来是为了向你调查一个人。”
    “好的,先请坐啊。”
    叶萧坐了下来,直截了当地说:“文所长,聂小青这个人你认识吗?”
    “聂小青?”文好古的脸色立刻变了。
    叶萧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些什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文所长。”
    “没,没什么。”文好古又对他笑了笑,“聂小青是在这里实习的硕士研究
生,是古生物研究所的李教授推荐来的。”

    “她现在人呢?”“不知道。她只在这里实习了大约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是江河死之前的几天吧。”“文所长,为什么我们刚刚开始调查的时
候你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我们呢?”

    “我想,聂小青和江河的死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人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实习生
而已。”

    “文所长,你不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不,不,这怎么可能呢?”
    叶萧冷冷地说:“算了。文所长,我还有一个问题,最近你觉得你的身体怎
么样?”

    “我的身体?很好啊。”
    “我给你一个建议,去医院里,做一次全身的健康检查,好吗?”
    “叶警官,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我听说你们考古所在江河出事一个月前去西部参加过一次考古活动,总共
有五个人,江河,许安多,张开,林子素,还有你文所长。现在,前面四个人全
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你不觉得奇怪吗?”

    文好古脸色一变:“你是在怀疑我?”
    叶萧说:“不,我是在担心你。”
    文好古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小心的。”
    叶萧说:“但愿如此,我走了。”
    叶萧离开了这里,办公室里只留下文好古一个人,茫然地出神。
    第二节聂小青犯法了
    叶萧开着车来到了古生物研究所门口,他走下车,看了看门口的牌子,然后,
走了进去。

    叶萧问一个工作人员:“请问你们所的李教授在哪里?”工作人员说:“在
图书室里。”

    叶萧向图书室走去。
    李教授独自一人在一排高高的书架下来回地走动着。图书馆的采光不太好,
阴暗的光线从狭小的窗口里射进来,使他的影子缓缓地晃动着,在地上拉出一道
长长的黑线。

    叶萧缓缓地走到他跟前,轻声地说:“李教授,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有些
事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说完,他拿出了证件。

    李教授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有什么事吗?”
    叶萧说:“李教授,我想问一个人,她叫聂小青。”
    “问她干什么,她只是我的一个学生。”
    “请问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叶萧觉得有些老年人的性格确实古怪,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李教授说:“前一段时间聂小青被我推荐到考古研究所去实习了,但实习结
束以后回来的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哪里也找不到她。所里已经向警方报过失踪
案了。”

    叶萧说:“对不起,我能看一看她的资料和照片吗?”
    李教授点了点头说:“跟我来吧。”
    他们离开了图书室。
    在走廊里,李教授边走边问:“聂小青犯法了?”
    叶萧说:“不,我们只是怀疑她可能与一桩案子有关。”
    李教授问:“是考古研究所里连续死人的案子?”
    叶萧说:“李教授,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了。”
    李教授说:“都是圈子里的人,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就全都知道了。听说,
所有的人都是死于心肌梗死?”

    叶萧说:“是的。”
    李教授问:“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叶萧反问道:“李教授,那你的看法呢?”
    李教授说:“看,到了。”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一扇门前,门上写着
“档案室”。

    叶萧和李教授走进了档案室。李教授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了一叠文件递给叶
萧,说:“这里是聂小青的资料,你自己看吧。”

    叶萧摊开了文件,其中一份是聂小青自己填写的报名表,在报名表的右上角,
贴着一张她的照片。叶萧看见照片之后,猛然一怔,他的目光就像一根钉子似的,
立刻被深深地钉入了照片中。没错,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就是蓝月。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天在罗周家楼下见到蓝月的场面。
    叶萧又回到了现实中,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聂小青的照片。他自言自语地轻
声说:“原来,蓝月就是聂小青,聂小青就是蓝月,她们是同一个人。”李教授
似乎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叶萧说:“没,没什么。”
    叶萧继续看着这份名字叫聂小青的报名表,这是她自己填写的,聂小青三个
字工工整整,字迹隽永清秀。

    叶萧抄下了这份资料里聂小青的家庭住址,然后他回头问李教授:“对不起,
李教授,请问你对聂小青的印象如何?”

    李教授想了想说:“她很聪明,在研究和学习的时候常常能够举一反三,提
出一些很有想象力的观点。特别是她在古代微生物方面学得很好。”

    叶萧想到了什么,立刻打断了李教授的话:“古代微生物?李教授,你还能
说得更具体一些吗?”

    “就是研究古代微生物的形态和演化过程,以及古代微生物在历史上对人类
社会的影响。”

    “李教授,病毒也属于微生物吧?”
    “对。几个月前,聂小青在写一个有关古代传染病的论文,她主要是从微生
物学的角度去分析的,比如中世纪欧洲的黑死病的病理以及当时鼠疫病毒的发生
及传播特性等等。”

    叶萧不解地问:“为什么要介绍聂小青去考古研究所?”
    “是聂小青主动要求去考古研究所实习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我和考古研究所的所长文好古的私交还不错,我听说他们带回来一个古代
干尸,正适合给聂小青的论文做案例和素材,所以,我也就同意了,把她推荐给
了文好古。”

    “这么说,聂小青是这方面的专家了。李教授,她这个人为人如何?”
    “她的品行一直不错,没有过任何不良的行为,只是不太爱说话,性格上有
些内向而已,哦,还有,她很爱诗歌。”

    叶萧点了点头说:“好了,李教授,谢谢你的配合。我先走了。下次如果需
要,我们还会请你协助的,我是说关于技术方面。”

    “技术方面?”
    “是的,我怀疑考古研究所发生的死亡事件与聂小青和她所研究的课题有重
要的联系。”

    李教授吃惊地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会非常严重了。”
    叶萧的回答很沉重:“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李教授,你是专家,我会随时请
你协助的。麻烦你了,再见。”

    叶萧快步离开了这里。
    第三节你终于来了
    精神病院的花园像以往一样安静。
    白璧的母亲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花坛前。
    忽然,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一开始以为是白璧,但最后她还是听出来
了:“你不是白璧,你是谁?”

    那个人绕到了白璧母亲的面前,白璧的母亲这才看清了她,她是蓝月。
    白璧的母亲仔细地端详着她,觉得蓝月的脸有些似曾相识。蓝月向她微笑着。
    白璧的母亲缓缓地问:“你是谁?”
    蓝月靠近了她,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看着我的脸,你,把我忘了吗?”
    白璧母亲的表情立刻发生了某种变化,她努力地看着蓝月的脸和眼睛,在记
忆中搜索着。

    白璧的母亲盯着蓝月的眼睛,她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恐惧:“玛——玛——
雅,你是玛雅?不,不,不可能。”她猛地摇着头,否定自己。

    蓝月依然直勾勾地看着她。
    白璧的母亲终于有点明白了:“天哪,我知道了,你难道是——”
    蓝月点点头,会意地眨了眨眼睛。
    白璧的母亲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说:“你终于来了。”
    蓝月神秘地微笑,她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芒。
    叶萧按着地址,找到了聂小青的家,那是一栋普通的住宅楼,在一户门前,
他停了下来,就是这里了。没有门铃,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开门,他再敲门,依
然没有人开。

    忽然,旁边一家的门开了,一个老人走了出来:“找谁啊?”
    叶萧:“请问这里是聂家吗?”
    老人:“对,不过这里已经好几年都没有人住了。”说完,老人又回家把门
关上了。

    叶萧疑惑地站着。
    十几分钟以后,叶萧赶到了聂小青家所在的地区派出所。
    这里已经快要下班了,但叶萧还是找到了户籍警,叶萧问道:“我想查一查
你们辖区里面民生路532 号404 室的聂小青的材料。”

    户籍警在电脑里查了一下,刚查了一半,户籍警就想起来了,他拍着脑袋说
:“哎哟,我想起来了,这个民生路532 号404 室的聂小青,六年前聂家的案子。”

    叶萧疑惑地问:“什么案子?”
    户籍警说:“那是六年前,我们地段上出了一件罕见的案子,养父把养女强
暴了,当时这件案子震动了一时呢。”

    叶萧张大了嘴惊讶地说:“你说什么?”
    户籍警说:“没错,那桩案子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真是作孽啊。”户籍
警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个像花一样的女孩子,那年只有十七岁,在一天晚
上,就这么被自己兽性大发的养父给——”

    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地摇头。
    叶萧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紧紧地捏起了拳头,然后又吐出了一口长气。
他轻声地说:“我明白了。”随后他又问:“你刚才说,聂小青是养女?”

    户籍警说:“是的,聂小青是被她养父从儿童福利院里领养来的。其实,聂
小青小的时候,她的养父养母对聂小青都还很好,就当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一家三口过得也不错。后来,聂小青上高中的时候,她的养母病故了,只剩下他
们父女相依为命。渐渐地,她的养父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一天到晚喝得酩酊大
醉。有一天晚上,聂小青的养父喝醉了酒,就趁着酒劲强暴了她。”

    叶萧轻声地骂了一声:“畜牲。”
    户籍警说:“没错,后来那个畜牲给判了无期徒刑,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
可怜了那个女孩子,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女孩子的样子,脸白白的,眼睛很大,非
常漂亮,出了事以后一句话都不说,看来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创伤,太可惜了。不
过,听说后来聂小青还挺不错的,已经考上研究生了。”

    叶萧又叹了一声:“谢谢你,打搅你们下班,真对不起。”
    叶萧站起来刚要走,忽然身后传来户籍警的声音:“聂小青怎么了?这可怜
的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叶萧说:“没,没什么,再见。”
    叶萧离开了派出所。
    第四节终于到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了。白璧的母亲和蓝月,她们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对方。
    白璧的母亲吁出了一口长气,似乎刚才说了许多话,然后缓缓地说:“就这
些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蓝月的表情也显得很奇怪,她的目光
对准了天空,努力要忍住眼泪,但是,眼泪还是缓缓地流出了眼眶。嘴巴里想要
说什么,却又没有说。

    白璧的母亲问:“你哭了?”她站起来,伸出手,轻轻地抹去蓝月脸上的泪
珠。

    蓝月把头扭了过去,背朝着白璧的母亲。
    白璧的母亲有些失望地看着她说:“对不起。”
    蓝月忽然又把头扭了回来,缓缓地吐出三个字:“我——恨——你们。”
    白璧的母亲显得非常痛苦,还是说:“对不起。”
    蓝月摇摇头:“一切都已经晚了,晚了。”
    说完,蓝月离开了这里,白璧的母亲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
    一个角落里,白璧母亲的那位女病友悄悄地看着蓝月离去。
    白璧的母亲显得异常绝望。
    天气越来越冷了,尤其是晚上。风敲打着窗户,枝条也在风中猛烈地抽打着
玻璃,发出奇怪的声响,把一些阴影投射在房间里。文好古并没有打开空调,依
旧一个人坐在桌前,他显得老了许多,三个月前,他好像一个四十岁刚出头的人
那样精力充沛,而现在,仿佛已经步入了花甲之年。他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两鬓,
稀疏的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生出一些灰黑色的斑点,那是衰老和接近死亡的象征。
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了他的芬。

    文好古打开了自己的抽屉,从抽屉拿出了一包用特殊的透明包装袋包裹着的
组织切片,他开始回忆了起来——

    在江河出事那天清晨,文好古走进了那间房间,他发现了江河的尸体。他猛
地扑到江河身上,这才发现江河已经死了。他显得非常痛苦,有些手足无措,但
忽然间,他看到江河的手紧紧地握着,于是,文好古就想要把江河握成拳头的手
掰开,他花了全身的力气才慢慢地掰开了江河的手,在江河的手心里,就抓着这
包组织切片。文好古把这包组织切片标本放到了自己的手里,他犹豫了片刻,终
于把这包组织切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文好古回到了现实中。他把这包组织切片继续放在抽屉里。
    他又从抽屉的最里层拿出了一张相框,静静地看着相框里那张已经年月很长
久了的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古建筑,照片里有三个人,他自己站在左侧,
芬站在中间,而站在右侧的是白正秋。照片里的文好古是多么年轻,两只眼睛炯
炯有神,显得敏锐和果敢,从照片上看,他要比右侧的白正秋帅多了。照片里的
白正秋有一副书呆子气,过于瘦弱,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而中间的芬,也就是白
璧的母亲,她是那样美丽,脸上挂着笑容,她的右手握着文好古的左手,她的左
手握着白正秋的右手,就这样把三个人连了起来。此刻文好古的左手手心里忽然
一热,他仿佛又重新感受到了芬的体温。但转瞬之后,他的手心又恢复了冰凉的
感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把相框重新放回到了抽屉里。

    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当初芬会选择白正秋而不是他,也许这也是一种命定的
缘分吧。他曾经为此而痛苦过,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理智,重新与白正秋和芬成
为了好朋友。直到白正秋死后,他还清楚地记得在白正秋举行葬礼的前夜,芬趴
在他的肩膀上哭泣的情景,芬把眼泪洒到了他的衬衣上,那感觉湿湿的,热热的,
似乎透过皮肤渗入了他的身体里。那个夜晚是如此撩人,文好古当时多想拥她入
怀,可是他看见了白正秋的遗像正在看着他,他只能用手抚摩着芬的头发,然后
轻轻地把芬推开,再抹去她留在他身上的泪水。接着,他轻轻地对芬说:“你相
信这是对正秋的诅咒吗?”芬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儿说
她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那个女人。”文好古有些慌乱地说:“就是那个女人吗?”
芬点了点头:“是的,我那时候立刻就想起了当年对正秋的诅咒,他死的那天,
正是他的四十岁生日,现在所有的事实都应验了那个可怕的诅咒。我是多么后悔
啊,真不应该让他出门,应该把他留在家里,也许就能逃过这一劫了。”文好古
回答:“也许这确实是偶然,可世界就存在于偶然之中,如果我们当年不踏上那
块土地,如果正秋没有犯下那个错误,如果那个女人——不,我不说了,一切都
有可能不发生,一切也都有可能发生,谁都无法预测结局。如果,这真的是诅咒
的话,那么无论如何,我们都在劫难逃。”芬不再回答了,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为
亡夫守着灵,三支香默默地燃烧着,房间里飘起了几缕轻烟。

    此刻,文好古想着这一切,觉得似乎就在眼前,时空错位了,一切都还在进
行着,世界永远处于进行时态,而没有过去时。他的肩膀感到了一阵酸痛,他艰
难地直起了身子,又在桌面上摊开了几张照片,确切地说,是几张遗照。第一张
照片是江河,第二张是许安多,第三张是张开,第四张是林子素,不过,文好古
特意在林子素的照片上画了一个大叉,以表示他对林子素的行为的憎恶。

    还有第五张照片,那就是文好古自己。
    他看着自己的照片,自嘲似的苦笑了一声。然后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他知道,
他的时间已经到了。他缓缓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抚摸了一下那张陪伴了他多年
的老式的办公桌。文好古回过头去,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外面一定很冷,那些树
枝敲打着玻璃似乎在和他对话。

    忽然,他感到了自己胸口一阵疼痛,一些汗珠沁出了他的额头。他的手摸着
自己的心口,表情有些痛苦,但他强忍住了。他对自己轻声地说:“终于到来了。”

    他知道这是迟早要来临的,他的心情反而有些轻松愉快了。因为他明白自己
终于面对这一天了,人们对这一天充满了恐惧,但是,这一天谁都逃不过,与其
在颤抖中坠入深渊,不如任其自然,坦然自若。文好古缓缓地走出了自己的办公
室,进入到了黑暗的走廊中,在黑暗里,他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确实觉得自
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于是,他向着那个方向前进。

    在黑暗的走廊里,文好古边走边说——我来了。
    第五节真是世事难料
    “文好古失踪几天了?”叶萧淡淡地问,他不时地四周张望着研究所里人们
的表情。

    “是昨天上午发现文所长没有来上班,我们给他家里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一
直到今天早上,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文所长这个人一直都是非常守时的,从来没
有这种情况发生过,也从不上班迟到,而且每天来上班都提前半个小时。我们都
非常担心他。”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紧张地说着。

    叶萧看了看他,以一种奇怪的语气问:“对不起,你参加过两三个月前文好
古他们去新疆的考古吗?”

    “不,他们去新疆的时候,我一直留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副所长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昨天我用我的钥匙打开文所长的办公室以
后,看到他桌子上摆着几张照片。”

    叶萧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你动过他办公室的现场了吗?”
    “没有。”
    “那就好,马上带我去看看。”
    他们走进了文好古的办公室,叶萧看到在办公桌上放着五张照片,他认得其
中的江河、许安多、张开,还有林子素,而最后一张则是文好古。叶萧缓缓地拿
起江河那张照片,叶萧一见到那张与自己非常相像的脸,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
张。

    叶萧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五张照片。他忽然对副所长问:“你看这五张照片的
排列是不是有些暗示的成分?”

    “暗示?嗯,照片上的五个人都是参加过那次考古的。而江河是第一个死的,
接下来的顺序是许安多、张开,还有林子素。对,前面这四张照片是按照他们死
亡的时间顺序来排列的。”

    叶萧指着文好古的照片,说:“而第五张就是文好古。”副所长一开始没听
明白,但随即他听懂了:“你是说?”叶萧点了点头,神色冷峻。副所长神色恐
惧,但又猛地摇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叶萧走出了办公室,回到走廊里,张望着四周,他的目光锐利地指向走廊里
每一个角落,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什么,他说:“我猜,文好古现在一定还在这栋
房子里。”

    “这怎么可能?”
    叶萧没管他,继续说:“你有这栋楼里所有的钥匙吗?”
    副所长点了点头,然后把系在一块木板上的几十串钥匙拿了过来,所有的钥
匙都在这里了。

    “走,我们去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叶萧冷冷地说。他和副所长快步地穿
过走廊,打开了门,走进了江河的那间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怪味,也许是因为长久没有人迹的缘故。叶萧又看到了柜
子里陈列的那颗死人的头骨,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心悸。副所长刚走进门,
就不敢再动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个房间里死过人,叶警官,你自己进去
检查吧。”

    叶萧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仔细地扫视了整个房间一圈,除了打印机以外,
江河的桌子上什么都没有,电脑已经被搬到叶萧的办公室里去了。这里积了许多
灰尘,看起来没有别人来过。他有些失望,又看了看窗户和玻璃,还有外面的窗
台和树叶,风中的树丛里,所有的树叶都在瑟瑟发抖,有些落叶木已经光秃秃的
了,染上了一层深秋肃杀的颜色。

    他和副所长走出了房间,然后他们在这栋小楼里把所有的房间都检查了一遍,
没有见到任何异常的踪迹。副所长摊开双手说:“叶警官,文所长不可能还在这
里,他如果出事了,也一定是在外边,但愿他没有事。”

    “不,刚才我们还漏了一个地方。”
    副所长有些疑惑地说:“你是说库房?”
    “我知道那地方外人不能随便进去,但是,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通过办理正
常的法律手段进入库房。”

    “不,不用了,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可以陪你进去,不让外人进去主要是考
虑到安全原因,尤其是最近出了林子素携文物外逃的事件。不过你是警官,又正
在办案,我可以例外一次。”

    他们来到了库房门口,副所长拿出了那把特制的钥匙,打开了库房那扇沉重
的门。叶萧和副所长缓缓地走进库房,一股凉凉的感觉让叶萧浑身都有些不舒服,
他还似乎闻到了一股什么味道。库房里有一个个保险箱,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
他没有理会这些,只是仔细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他继续往库房的里间走,看到
还有一扇门。

    “这里面是什么?能不能打开?”
    “可以。”副所长用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走进这个小房间,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看到了一个玻璃罩子,里面躺着一
具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体。叶萧想起了白璧所告诉他的话,知道这只是一具木乃伊
而已,但看到这个古老的女人,他的心里还是一颤,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

    “别害怕,这只是一具古人的干尸而已,就是这回文所长他们从新疆考古带
回来研究的。”副所长淡淡地说。

    叶萧心里想,也许干考古的与干警察的也有许多相同之处,都要接触许多死
人,不过警察接触的是刚死不久的人,而他们接触的是早已死了千百年的人,相
同的是考古学家和警察都要从死人或者是从死人所处的环境中找到一丝丝线索进
行分析研究,进而得出结论,找到历史的真相和案情的真相。

    他忽然又闻到了什么味道,他看着副所长说:“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副所长也满脸疑惑地说:“是一股淡淡的味道。”副所长绕到了玻璃罩子后
面,忽然,他怔住了,脸色变得苍白,叫了一声:“天哪。”

    叶萧立刻快步来到他身后,果然,他看到了在玻璃罩子的后面,横躺着一个
人——文好古。

    毫无疑问,那股怪味就是来自文好古的身上,叶萧从第一眼就认定文好古已
经死亡了,他低下身子摸了摸文好古的脖颈,果然如此。从文好古的皮肤情况看
上去至少已经死了三四十小时了,不过这里气温较低,也很干燥,尸体基本上没
坏,只是发出一些轻微的尸腐味。

    不过,令叶萧奇怪的是,躺在地上的文好古双手在两边,两腿笔直,就好像
是故意摆出这个姿势的,而他的表情也非常安详,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奇怪的笑
意。他为什么要选择死在这里,死在这具木乃伊的身边?叶萧忽然回过头去,看
着玻璃罩子里的那个女人,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颤抖。

    副所长已经被吓坏了,他哆哆嗦嗦地说:“文所长死了吗?”
    “是的,他早就死了。”
    “天哪,从这里看下去就像是一个男女合葬的古墓。”
    叶萧一怔,他站起来又看了看,确实有些像,文好古躺在左边,玻璃罩子里
的木乃伊躺在右边,就像是某种仪式。

    “也许,是文所长研究古墓研究得昏了头,自己也按照古墓的形式来寻死了
吧。”

    叶萧又看了副所长一眼,想了想他的话。然后叶萧对他说:“等一会儿警察
来勘察现场之前,你就一直留在这里不要走开,也不要动现场的任何东西。”

    副所长表情恐惧地点了点头,浑身一直在发抖。
    几个小时以后,现场勘察完毕,文好古的尸体从库房里被抬了出去。副所长
也走了出来,重新把库房的门锁好。他的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了,精疲力竭的样
子。

    叶萧站在副所长身边说:“我们再去文好古的办公室看看。”
    他们又回到了文好古的办公室里。
    叶萧看着桌子上的那些照片。他忽然说:“我能打开抽屉看一看吗?”
    副所长说:“当然可以。”
    叶萧打开了抽屉,抽屉里放的主要是一些日常用品,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个相
框,里面有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是文好古、白正秋、白璧的母亲三个人年轻时
候的合影。

    叶萧说:“他们三个人是谁?”
    副所长回答:“哦,那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了,左面的是文好古,右面的是
白正秋,而中间那个是于芬。他们三个都是大学同学,又都一块儿分配在我们所
里,后来,白正秋和于芬还结婚了。”

    叶萧问:“白正秋?就是白璧的父亲?”
    副所长说:“对,就是啊,过去白正秋常带着女儿到我们所里来,我现在还
记得那个皮肤白白的小女孩。没想到这女孩子长大了要嫁给我们所里的江河,而
江河又在结婚前一个月死了,真是个可怜的女孩。而白正秋十几年前就出车祸死
了,于芬不久也疯了,进了精神病院。只剩下文好古,现在,文好古也死了,真
是世事难料啊。”

    副所长忽然有了些感慨。
    叶萧继续在文好古的抽屉里翻着,忽然,他翻出了一包用特殊的透明包装袋
包裹着的组织切片。他拿出来问副所长:“这是什么?”

    副所长吃了一惊,说:“哎哟,这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古尸身上的人体组织
切片标本。”

    叶萧一时没听明白,问:“你说什么?”
    副所长说:“喔,这就是从库房里那具古代木乃伊身上提取下来的组织切片,
文所长的考古队把那具古尸带回来以后,对那具古尸进行过细致的研究的。奇怪,
这袋组织切片应该在江河那里的,怎么跑到文所长的抽屉里去了。”

    “这件事主要是谁负责的?”
    “主要是三个人,文所长,江河,还有一个来这里实习的女研究生。”
    叶萧脱口而出:“聂小青?"
    副所长点点头,说:“对,是叫聂小青,她就是专门研究这个的。”
    叶萧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拿起那袋组织切片,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看。
然后问:“我能够把这袋东西带走吗?”副所长说:“如果这对破案有帮助就拿
走吧,反正我们这里已经人心惶惶了。叶警官,他们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说,好的,我先走了。”
    叶萧带着那袋组织切片标本离开了这里。
    叶萧几乎是跑着从公安局的楼梯冲上了走廊,他的女同事正巧从旁边走过,
疑惑地问叶萧:“叶萧,你怎么了?”

    叶萧却不回答,径直奔向法医实验室。
    他冲进了法医实验室,喊了一声:“方新。”
    法医方新把头扭过来:“叶萧,什么事?”
    叶萧跑到方新面前,刚才跑得太快了,说不上话,直喘着气。
    方新说:“怎么了?来,来,先坐下,慢点说。”
    叶萧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了:“方新,给你这个。”他把那袋从考古研究所里
拿来的组织切片交给了方新。

    方新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疑惑地问:“你这是从哪里拿来的?”
    叶萧:“考古研究所。你先别管了,快给这东西做一下分析,我猜这东西对
破案非常关键。”

    方新点了点头:“好的,不过你得等我一会儿。”
    方新小心地从袋中取出了组织切片。
    叶萧依旧在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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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一节我把楼兰还给你
    河边的小马路,冷冷清清。夕阳洒在河面上。
    蓝月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河面。
    很快,蓝月出现在了罗周家的楼下,她的身后还背着一个塑料的画筒。在楼
下,她向楼上罗周的窗户仰望。她的脸上掠过一种奇怪的表情。

    叶萧在法医实验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许多文职警官都已经开始下班回家了,叶萧的女同事也穿着便服走过了叶萧
身边。她不解地问:“叶萧,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叶萧指了指法医实验室的牌子:“我在等方新的分析结果,你先回去吧。”
    女同事说:“刚才文好古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是因为冠状动脉阻塞而
引起的心肌梗死。”

    叶萧说:“我早就料到了,谢谢你。”
    女同事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昨天你要我帮你查的我也帮你查过了。”
    “结果怎么样?”
    女同事摇摇头:“儿童福利院说二十年前的领养记录的档案早就没有了,不
过他们已经答应我了,他们会派人到档案局去帮你找的,如果找到了,他们会立
刻通知我们的。”

    “谢谢你。”
    “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别再熬夜了。”
    叶萧点点头,看着女同事渐渐远去。
    走廊里渐渐地冷清了下来,人们都已经下班了,只有他还等在法医实验室门
口。

    罗周一个人在家里,他始终守在窗边,显得惶惶不可终日。
    门铃声忽然响起,罗周被门铃声吓了一跳,他有些害怕,不知道该不该开门。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前,缓缓地把门打开。

    门口站着的是蓝月,蓝月背着一个塑料画筒。
    罗周立刻吓了一大跳,他后退了一步,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半天说不出话
来。

    蓝月微笑着问:“不欢迎我吗?”
    罗周犹豫了片刻,看着蓝月的眼睛,终于把蓝月放了进来。
    罗周隔了许久才说出话来:“蓝,蓝月,你到哪里去了?我们都在找你!”
    蓝月轻轻地抿了抿嘴唇,靠近了罗周:“你害怕了?”
    罗周忽然后退了一步,说:“是的,我害怕了。”
    “你怕什么?是怕我吗?”说完,她又靠近了罗周,步步紧逼。
    罗周显得很痛苦,但他终于承认了:“是的,我怕你。”
    “告诉我,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萧瑟?”
    罗周大声:“你难道不知道吗?萧瑟死了,她死了!”他显得惊恐万分。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那是因为——”她忽然停顿住了。
    “因为什么?”
    “因为她是楼兰公主,所以,她必须要遭到惩罚。”
    罗周摇摇头:“天哪,楼兰公主只不过是一个戏中的角色而已,与萧瑟有什
么关系?”

    “我恨公主,我恨所有人,我也恨——你。”
    当蓝月说完那个“你”字,罗周仿佛受到了电击似的,浑身发抖,他有些喃
喃自语:“没道理,没道理的,你没道理恨他们,没道理恨萧瑟。”

    “不,当然有道理,萧瑟是有罪的,她和她最要好的女朋友的未婚夫偷情,
你说是不是有罪?还有,那些人,那些人千里迢迢,千里迢迢,到古老的,古老
的——”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罗周叫道:“别说了!”
    蓝月也叫道:“不,我要说!你也是有罪的,你——就是
    你——“她用手指着罗周。
    罗周摇摇头叫道:“不!不!”
    “难道你忘了吗?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就在这间房间里,就在这张床上—
—”蓝月用手指着罗周的床。

    罗周低下了头,痛苦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罪。”
    蓝月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罗周吃了一惊,他的耳边又回想起了那天晚上蓝月对他说过的话——“罗周,
你会为你今晚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罗周猛地摇摇头:“原谅我吧,我求求你,蓝月。”
    “别叫我蓝月。”她立刻打断了罗周的话,“我不叫蓝月。”
    “不,不管你叫什么,蓝月,我都是爱你的。”
    “谎言,又是谎言,就像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事情一样,你们为什么总是喜
欢说谎?为什么?”

    说完,蓝月打开了画筒,从画筒里取出了一幅画,摊开在罗周的面前,然后
又把这幅画悬挂在正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

    这就是白璧画的那幅《魂断楼兰》的海报。
    画中的女子抱着一颗男人的头颅,以一种摄人魂魄的目光看着前方。面对这
幅画,罗周目瞪口呆,他也把目光转到了画中女子所看的方向,那是窗外,天色
已经暗了下来,只见河对岸的万家灯火,还有点点星光。

    罗周的话语里充满了恐惧:“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楼兰吗?我把楼兰还给你。”
    “你在说些什么啊?”
    蓝月沉默了片刻,叹出一口气,然后说:“罗周,这些天,你有没有感到你
自己的身上有某种不舒服?”

    罗周以疑惑的眼神看着她:“不舒服?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罗周想了想,说:“是的,我是觉得我这些天总是头疼,精神恍惚,时常有
某种奇怪的幻觉,还有幻视与幻听,今天早上,我的胸口还有些发闷。”

    蓝月点点头:“这就对了。”
    “对什么?”罗周有些无法忍受了,脸色非常难看,浑身不停地发抖。
    蓝月也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
    罗周点了点头。
    “透不过气就应该把窗户打开通通风。”
    罗周照做了,他打开了身后的窗户,一股风钻了进来,吹乱了他长长的头发。
    蓝月微微一笑:“你再摸摸你的胸口。”
    罗周果然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得非常痛苦,大口地喘
起了粗气,显得呼吸困难。他的耳边忽然回响起那晚叶萧对他说过的话——

    “萧瑟的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死因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罗周终于明白了,他指着蓝月,目光里痛苦而仇恨,嘴巴里好不容易才挤出
几个字:“你,你——”他却说不出话了,额头全是汗珠。

    罗周忽然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第二节眼神充满了恐惧
    叶萧还在局里的走廊上等待着,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喂。”
    对方却挂断了。
    叶萧很奇怪,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罗周的电话号码。他的眉头紧
锁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立刻给罗周打了一个电话,但是电话怎么也不通。

    他有些不安地在走廊里踱了几步,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了他的脚步声。
    叶萧忽然飞快地向楼道里跑去。
    罗周无奈地看着电话机。他抬起头,忽然发现,蓝月的手里抓着一根电话线,
原来刚才蓝月把电话线给掐断了。

    罗周摇了摇头,他显得非常绝望。他摸着自己的心口,痛苦不堪,他的目光
忽然又落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海报上。罗周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
窗户口,腰际紧紧地顶着窗台。他的身后是茫茫夜色,地面在十几层楼下。

    蓝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罗周的目光还是落在海报里那个抱着爱人的头颅的女子的眼睛上。
    罗周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叶萧以最快的速度开着车,他的目光里显得万分焦急,路上的交通非常拥挤,
混乱不堪,他不断地按着喇叭,一边在车里用手机给罗周打电话,但一直都打不
通。

    叶萧驾着车抄近路,已经开到了河边的小马路,离罗周的家越来越近了。忽
然,在他的视野里,从小马路的左侧掠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叶萧开过去几米,又
停了下来,他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回头张望了一下,却发现已经看不到了,只
剩下茫茫的夜色。

    叶萧摇摇头,继续向罗周家开去,不一会儿,已经到罗周家的楼下了。
    叶萧跳下了车,发现楼下围了很多人。这令叶萧很奇怪,出于职业的习惯,
他使劲地挤进了人堆里。

    在人群的中央,人们围成一个小圈,在小圈里,仰面躺着一个人。楼下有一
盏路灯一直亮着,使叶萧看清了这个人的脸,瞬间,他的心沉了下去。他有些控
制不住自己,轻轻地呼唤出了地上那个人的名字:“罗周!”

    罗周静静地躺在地上,那张脸惨白惨白的,全身一动不动,睁着一双写满恐
惧的眼睛。鼻子里流着血,源源不断,而且耳朵和嘴巴里似乎也有血液往外溢出。
在他的脑后,鲜血正缓缓地流淌着,就像一条条红色的溪流,在水泥的地面上奔
流着。这些血液把罗周衣服的后半部分也染红了,使得罗周看上去像正在一块血
红色的幕布前演着戏。

    叶萧有些激动,还有一些愤怒。他忽然狂乱地叫了起来:“这是谁干的?”
    “是他自己。”一个胆大的居民指着躺在地上的罗周回答。
    “你说什么?”叶萧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是他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我们路过这里,忽然听到天上有什么东西掉下
来,然后就看到他从楼上摔下来砸在地上。”

    “是什么时候?”
    “大约也就是三四分钟以前吧。我们已经拨打110 报警了。”那人的话音未
落,叶萧已经听到了警车正向这里呼啸而来。

    叶萧对大家说:“我是警察,请大家不要破坏现场。对不起,先让一让,我
上去看看。”人群中自动地闪开一道裂缝,叶萧穿过裂缝跑进了大楼。叶萧冲进
了大楼,按了按电梯。电梯缓缓地下来,叶萧显得异常焦急。电梯门终于开了,
他立刻冲了进去。

    叶萧紧张地看着楼层显示往上跳着。终于到了,电梯门打开,叶萧冲了出去。
叶萧冲到罗周的家门口,不按门铃,而是一脚踹开了罗周的房门。

    第三节你怎么会在这里
    房间里有股女人的味道,叶萧用鼻子嗅了嗅,他能闻出这味道。客厅里没有
人,厨房里没有人,卫生间里也没有人,最后是罗周的卧室。卧室里开着灯,窗
户也大开着,一阵寒风吹了进来,让叶萧的背脊一阵发抖。在正对着窗户的那面
墙上,挂着那幅《魂断楼兰》的演出海报。

    叶萧知道这幅画是白璧所画的,画中的女子抱着一颗男人的头颅,以一种摄
人魂魄的目光看着前方。叶萧也把目光转到了画中女子所看的方向,那是窗外,
一片黑蒙蒙的天空点缀着星光,还有河对岸的万家灯火。他看着画里的那个女人,
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忽然觉得一股力量猛地在拉着他的身体往后倒去,他的身体
几乎失去了平衡,但腰部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风从身后吹来,头发乱成一团,
全身都几乎麻木了。

    叶萧回过头,看见自己的腰正紧紧地顶在窗台上,而自己的头则后仰着伸出
了窗外。他把头从寒冷黑暗的窗外转了回来,又重新看着那幅海报里的眼睛。他
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全没了,蹲了下来,躲在窗台的阴影下一动不动,他终
于控制不住自己失去最好朋友的悲伤,轻声地抽泣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身体恢复了一些热量,叶萧又站了起来,他不想再看那幅海报,
转身朝向了窗户,向楼下望去。楼下的路灯照亮了那一圈人,许多警察围绕着罗
周的尸体忙碌着。

    叶萧重新抬起头看着那幅画,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与画中的那双眼睛进行着某
种交流,但他的双手却依旧紧紧地抓住窗沿,生怕什么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窗户依旧敞开,寒风让他的身体瑟瑟发抖。

    白璧坐在酒吧里,就在上一次她和萧瑟坐在一起的位子上。
    她一个人坐着,既不喝酒也不喝别的饮料,只是这么坐着。她想起了那晚在
这里,萧瑟和她的对话。她的身体渐渐地在发抖。

    白璧又回到了现实中,看了看酒吧里的人们。
    忽然,酒吧间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居然是叶萧。
    白璧很意外,她喊了喊他:“叶萧。”
    叶萧看到白璧也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璧说:“快坐吧。”
    叶萧坐在她身边,白璧注意到叶萧的眼眶红红的,脸色很难看,一脸的悲伤。
她问道:“你怎么了?”

    叶萧说:“我朋友罗周死了?”
    白璧吃惊地说:“就是《魂断楼兰》的导演?”
    叶萧点了点头:“他是跳楼死的,就在我赶到他家之前的几分钟,如果我的
车能开得再快几分钟,如果我没有碰到那两个红灯,也许,我就能够在那里碰到
蓝月,罗周也不会死了。"

    “又是蓝月?”听到这个名字白璧就有了些恐惧。
    “是的,因为我在罗周的家里发现了那幅《魂断楼兰》的海报,就是你画的
那幅画。只有一个人,会把这幅海报带到罗周家里,那就是蓝月。这些天罗周自
己都是足不出户的,没有人会把那幅画带过来的,只有蓝月。可惜,就差这么一
会儿,我错过了。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让她逃掉的。”叶萧的
目光忽然朝着窗外,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窗外的马路上走过,他的身体忽然
一阵冲动,当他要准备冲出去的时候,却发现窗外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陌生女人
而已。

    “叶萧,你怎么了?”白璧的声音忽然轻柔了下来,“你是不是把别人当成
蓝月了?不要草木皆兵了。来,把你的手给我。”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手伸到了白璧的身前。白璧用双手
握紧了他的手,然后她轻声地说:“你的手冰凉冰凉的。”

    “对不起。”他感到自己被白璧握着的手逐渐有了些暖意,但他不太适应现
在这个样子,他有些鲁莽地把手从白璧的双手中用力地抽了回来。

    白璧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不是很紧张?”
    叶萧忽然很严肃地说:“我是一个警官,我会紧张吗?”这句话说完以后,
他又暗暗地自己问了自己一遍,他无法回答。

    白璧替他回答:“是的,你很紧张。”
    叶萧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也许,你说得对,当一个人,看到自己最要好的
朋友死了,而这个朋友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亲密无间,就像是兄弟,这
个时候,你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现在我已经体会到了。”

    “就和我见到萧瑟的死一样。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因为在好几天前,
我和萧瑟在这里坐过,就在这个位子上。”

    叶萧忽然看了看身下的座位。
    白璧继续说:“她当时要我留下来陪她,可是我没有,我只顾着自己的感受,
却没有想到她的心里,其实,要比我更加痛苦。”她仰起头,努力不使自己的眼
泪落下来。“那天晚上,我就应该留下来陪着她,而不是跑到考古研究所去。”

    “原来就是那一晚。”
    “是的,如果我留在她身边,也许她就不会出事了。你看,其实我是一个自
私的女人,多么自私啊。”

    叶萧安慰着她:“别这么说,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够想象的。
噢,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文好古也死了。”

    白璧惊讶地说:“天哪!”
    “死因和江河他们一样。我想,这件事可能也和蓝月有关。”
    “为什么?”
    “你的猜测是对的,蓝月并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实名字确实叫聂小青。让
我来告诉你吧,她其实是古生物研究所的研究生,后来被推荐到考古研究所实习
过很短一段时间,大约在江河出事前不久就失踪了。显然,她改名为蓝月,去了
罗周的剧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已经看过聂小青的照片了。不会有错的,蓝月和聂小青就是同一个人。
其实——”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其实什么?”
    “我已经调查过聂小青的身世了,其实她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孩子。”他又
停顿了一会儿,“聂小青是从儿童福利院里领养来的孩子。在她上中学的时候,
她的养母去世了,而她的养父则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在她上高中的时候强暴了她。”

    “真有这种事?”
    叶萧点点头:“不过后来聂小青还是挺了过来,考上了研究生,她在古微生
物学的研究方面有很高的水平。”

    “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人呢?”
    “谁知道呢?人心这个东西,实在太复杂了。”叶萧一阵感慨,然后他看了
看表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白璧点了点头,他们走出了酒吧。
    第四节全新的病毒
    叶萧送白璧到了楼下。白璧忽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叶萧问:“为什么这么看我?”
    白璧半晌没反应过来。叶萧又问了一句:“白璧?”
    “嗯,什么事?”
    “你怎么了?”
    白璧喃喃自语地说:“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叶萧想了想,明白了,说:“你是在说我像江河吧?”
    白璧不回答,她低下了头。
    叶萧忽然抬起了头,仰望着星空,一言不发,许久之后,他伸出手,抚摸着
白璧的头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白璧,听我说,我叫叶萧,我不是江河,江
河已经死了,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你。”

    白璧有些哽咽了:“我明白。”
    “好了,赶快回去睡觉吧,我不上去了。”
    白璧点点头,说:“再见。”
    白璧上楼去了。
    叶萧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然后也走了。
    夜深了,楼下的空地上空无一人。
    忽然,闪出一个年轻女人,她就是蓝月——聂小青,她的眼睛在夜空下发出
美丽的光芒。

    法医实验室里静悄悄的。
    方新趴在显微镜和电脑前,他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已经熬了一整夜。他还在
为叶萧带来的组织切片仔细地做着分析。忽然,他终于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
脸上既恐惧又兴奋。他轻轻地对自己说:“天哪。”

    方新看了看挂钟,已经早上六点钟了。
    叶萧就像平时一样在走廊里走着,忽然,所有的灯都灭了,周围一片黑暗,
只有一束微弱的光从头顶射下。叶萧伸出双手,茫然地在长长的走廊里穿梭着。
走廊的两边有许多个门,其中一扇门忽然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与叶萧长得一
模一样的人,他是江河,叶萧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样的脸,惊恐万分。接着,第二
扇门打开了,门里面是许安多。第三扇门里面是张开。第四扇门里面是林子素,
林子素对叶萧笑着,突然戴上了那张金色的面具。第五扇门里面是萧瑟,她穿着
演出时候的楼兰公主的服装。第六扇门里面是文好古,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第七
扇门里面是罗周,叶萧冲上去和罗周拥抱了一下。接着,叶萧继续往前走,最后
一扇门里面,出来的是蓝月(聂小青)。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了。
    躺在床上的叶萧忽然跳了起来,他被电话声惊醒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再
看了看四周,才发觉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

    电话铃声继续在响。
    叶萧这才反应过来,接起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方新的声音:“叶萧吗?我是方新。”叶萧说:“是我,说
吧。”

    方新:“组织切片标本的分析结果出来了,叶萧,你快点来一次。”
    “太好了,我马上就来。”
    电话挂了。叶萧立刻穿起了衣服。
    方新正在趴在桌子上小憩。
    叶萧推开了门,走了进来。方新立刻抬起头来,叶萧发现他一脸的憔悴,忙
问道:“方新,你昨晚在这里熬了一整夜吗?”

    方新点点头:“这没关系,叶萧,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一种全新的病毒。”
    “全新的病毒?”
    “是的,过去从没有发现过的病毒,就在你送来的组织切片标本里发现的。
告诉我,这块组织切片是从谁身上提取的?”

    “一个女人,一个古老的女人,她死于一千多年以前。”
    方新张大了嘴巴:“你说什么?”
    “那是从考古研究所里一具古代木乃伊身上提取的。”
    方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原来是古代的病毒,早已随着古人的
死亡而带进了坟墓。”

    “好了,别说这个了,能检查出这种病毒的特性和传播方式吗?”
    “这些病毒早已死亡了,我现在没有办法知道更多的信息。也许应该向古微
生物学的专家求助。”

    叶萧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古生物研究所李教授,他是聂小青的导师,
一定也是古微生物方面的专家。我可以请他协助你。”

    “古生物研究所李教授?我听说过他,能请到他一定没问题。”
    叶萧拿出了手机,打到了古生物研究所:“喂,是古生物研究所吗?我找李
教授。”

    李教授坐在法医实验室里看着显微镜,叶萧和方新围在他身边。
    忽然,李教授把头抬了起来,表情怪异。
    方新问:“怎么了?李教授。”
    李教授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重要的问题。叶萧给方新做了一手
势,让方新不要打扰李教授的思考。

    房间里一片死寂。
    李教授忽然说:“带我去考古研究所,我要去看一看那具古尸。”叶萧点了
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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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节古墓病毒
    叶萧的桑普开向考古研究所。
    叶萧在前面开车,李教授和方新坐在后面,所有的人都面色冷峻,车内的气
氛紧张。

    很快,他们到了考古研究所。
    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带着叶萧、方新和李教授走进了库房,来到了那具古尸
的前面。

    副所长说:“看,就是这具木乃伊。”
    李教授说:“它距今有多少年?”
    副所长说:“它出土于一个公元五世纪初的古墓,距今将近有一千六百年。
文所长和江河,还有李教授你推荐来的那个女研究生对它做了解剖和检测。根据
他们三人对它的解剖,这具古尸的死因初步确定为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
死。”

    方新叫道:“天哪,和江河他们一样。”
    副所长说:“其实,我们干考古的和干警察的也有许多相同之处,我们都要
接触许多死人。只不过警察接触的是刚死不久的人,而我们接触的是早已死了千
百年的人。而考古学家和警察都要从死人或者是从死人所处于的环境中找到一丝
丝线索进行分析研究,找到历史和案情的真相。”听完这些话,叶萧若有所思,
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教授终于说话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李教授和方新取出了他们全部的工具和设备,开始对木乃伊进行检测。
    叶萧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于是主动地退了出去。
    叶萧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动着,显得焦虑不安。忽然,他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的女同事的声音:“叶萧。”
    叶萧回答:“是我。”
    “罗周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他的死因并不是坠楼而死,实际上,他在坠
楼之前已经死亡了。死因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队长估计当时罗周
正站在窗户旁边,背靠着窗台,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突发心脏梗死死亡,于是身
体向后倒下,坠下了高楼。”

    叶萧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再见。”
    叶萧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忽然,库房的门打开了,副所长、李教授还有方新提着许多东西和设备走了
出来。

    方新对叶萧说:“我们找间房间谈谈。”
    房间里坐着叶萧、方新、李教授。
    叶萧问:“结果到底怎么样?”
    方新说:“还是由李教授来说吧。”
    李教授回答说:“我刚才已经证实了,那具古尸的直接死因确实是冠状动脉
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不过,诱发心肌梗死的原因是因为其神经中枢受到了病
毒感染。我们已经从古尸的体内提取出了这种古老的病毒样本。”

    叶萧又问:“那么这种病毒的传播方式和潜伏期呢?”
    李教授说:“传播方式到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基本上可以排除通过空气传染
的可能性。”

    叶萧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
    方新接着说:“通过这些天我接手分析的几个死者的血样和组织切片,可以
确定的是,这种病毒的潜伏期很短,最短的只有一周,最长也不超过一个月。因
为病毒发作时主要是通过人的神经系统,所以通常发病前会出现幻视和幻听,产
生种种错觉。最后,病毒通过神经中枢而导致冠状动脉阻塞而死亡,而且这种病
毒是我们以前所未知的,所以一般的尸检就很难查出真正的原因了。”

    叶萧问:“那么古尸上的病毒怎么会传播到江河他们身上去了呢?”
    李教授说:“很显然,那是人为的,病毒不能独立生活,必须靠寄生在其他
生物的活细胞内才能生长繁殖。而现在我们从古尸上发现的病毒样本,其本身结
构都已经破坏了。那么,惟一的可能性是,有人在古尸身上提取了这种病毒的RNA
或者DNA ,然后通过RNA 或DNA 的复制技术自行培养了这种病毒,使其在新的环
境中复活。”

    叶萧又问:“就像克隆?”
    李教授说:“不一定,要知道许多自然界的病毒都可能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发
生基因突变。比如,艾滋病毒是在数百年前就存在的一种病毒,后来因为突变而
产生出来,一下子席卷了全球。以前的病毒说不定不会感染,而且也对人类无害,
但因为突变的缘故,新产生的艾滋病毒就有能力去破坏人类的免疫系统。所以,
我们现在也无法确定那些新培养出来的病毒与原来的古老病毒是否有基因上的变
化。”

    方新问:“李教授,应该给这个新病毒起什么名字呢?”
    李教授想了想说:“就叫古墓病毒吧。”
    叶萧问:“古墓病毒?真可怕,那么这又是谁干的呢?”
    李教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除了聂小青以外,没人干得了。”
    “聂小青?”提起这个名字,叶萧就感到一阵恐惧。
    李教授显得神情严峻:“她是我的学生,我了解她的能力,聂小青虽然年纪
轻轻,但是她的智商非常高,在微生物学方面极有天赋,我相信她确实有能力独
立地完成病毒RNA 或者DNA 的复制。我只是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
也许会酿成灾难性的后果。”

    方新:“很显然,这个聂小青既然能够自己复制培养病毒,那么她一定懂得
如何传播这种病毒,为了她自己的安全,她肯定也懂得如何自我防范这种病毒。”

    李教授低下了头说:“我是聂小青的导师,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作为导
师,是有责任的。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的学生居然利用我教授的科学来进行犯罪。”

    叶萧安慰他说:“不,李教授,你能够来帮助我们调查我们已经非常感谢你
了,聂小青这么做,与您是没有关系的。”

    方新说:“李教授,我们快点动手寻找这种病毒的疫苗吧。”
    李教授说:“对,如果找到疫苗,就有可能制服这种病毒。我们快点走吧,
去我的研究所,我那里有更先进的设备。”

    叶萧说:“好,我现在就开车送你们去。”
    三个人匆忙地走出了房间。
    第二节难以捉摸的神情
    叶萧、方新、李教授走出了考古研究所。他们的神色都很焦虑不安,他们进
入了叶萧的车子,叶萧开动了汽车,疾驶而去。

    几秒钟以后,从马路边的一个角落里,悄悄地闪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就
是蓝月(聂小青)。她目送着叶萧的汽车远去。

    蓝月的眼睛里有股难以捉摸的神情。
    白璧的母亲死了。
    白璧是在清晨时分得知这个消息的,是精神病院打来的电话。接到这个电话
的时候,白璧正慵懒地躺在床上,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深秋的雨,房间里阴暗
潮湿,了无生气。白璧平静地听着电话里精神病院的解释,其实也没有什么解释,
只是通知她去办理后事而已。电话里的白璧几乎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听着那边
潦草的叙述,最后她连母亲死因都没有问,只是轻轻地说:“麻烦你们了,谢谢。”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再一点一滴
地滑落下来,就像是枯水期的小瀑布。

    但她没有别人的惊慌失措,也没有流廉价的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然
后,她起来洗漱,还按部就班地吃完了早点,但没有化妆,只是在镜子面前看着
自己的脸。她还是选择了那件黑色的衣服,她觉得这件衣服非常适合于类似的场
合,其实,现在无论什么场合,她都穿这件衣服了,就像是古时候正处于三年服
丧期的女子。接着,她拿了一把黑色的伞,带上了母亲的一些有关证件和手续出
门了。

    深秋的雨冰凉彻骨,虽然撑着伞,还是有一些雨点溅在了她的脸上,然后渗
入她的皮肤。她轻轻地擦去脸上的雨水,坐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公车。雨天的公
共汽车里显得非常空,她坐在位子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地看着雨中五颜六色
的都市在渐渐地淡去,就像被雨水冲刷掉的颜料。

    雨中行驶的车子开得很慢,很久才到了精神病院门口,白璧依旧像往常一样
走进大门,只是手里多了一把黑色的伞。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奔向小花园,因
为她知道母亲现在不在小花园里,确切地说,母亲现在应该在太平间里。

    白璧走进了一栋白色的楼,在里面找到了负责她母亲治疗的医生。医生用显
得很疲惫的样子说:“对不起,你妈妈已经去世了。”

    白璧低着头说:“麻烦你们了,谢谢大家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照顾。”她
还向周围的几个护士点了点头致意。

    “在凌晨六点钟,我们查房的时候发现你妈妈已经去世了,经过刚才的检查,
我们可以确认,你妈妈是自杀的。她是因为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而死的。关于安
眠药的问题,我们其实是控制得非常严格的。过去几年,你妈妈总是说失眠,所
以我们给她服用过安眠药,但每次都只给她一片,不会更多。但我们现在在她的
内衣里发现了许多安眠药,看来,她并没有服下我们给她的安眠药,而是躲过了
我们的眼睛,偷偷地私藏了起来。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啊,你妈妈是一个非常好
的人,太遗憾了。”医生有些感慨。

    白璧慢慢地听完,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只是轻轻地说:“那么说,我妈妈的
自杀也许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这个不敢肯定,也有可能她为自己准备好了自杀这样一条道路,也是一种
选择。从她服用及私藏安眠药的数量来看,至少她准备了五六年。但是,那么多
年过来了,她一直选择了生,只是到现在她突然就选择了死,实在令人费解,在
这方面,我没有及时察觉她的心理变化,我也要担负起责任。”

    “不,医生,我非常感谢你对我妈妈的照顾,你用不着自责了。我尊重我妈
妈对于生与死的选择,我想,她这么选择,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只要她能够快
乐,我也就安心了。”她再一次对医生点了点头,而且还鞠了一个躬。接着她继
续轻声地说:“我能看看我妈妈吗?”

    “当然可以。”
    医生带着她走进了太平间,然后由护工从冰柜里拉出了母亲的遗体。母亲的
表情是如此安详,双唇微张,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而苍白的脸还被冷气包裹着,
就像是埋葬在了冰雪中,成为了一堆美玉。现在母亲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一
点都没有死人的可怕,反而更让白璧感到了亲近。

    医生轻声地说:“看,你妈妈的表情是那么安详,她一定是在美梦中结束生
命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妈妈还是幸福的。”白璧轻声地回答,她生怕自己会
把母亲从冰柜里惊醒,一字一句几乎全用的是气声。

    她看着母亲的脸,希望能够从母亲的脸上得出答案,她又想到了那天在精神
病院的门口见到文好古的场景。其实,她早就猜测过,母亲可能与文好古有过某
种微妙的关系,白璧甚至可以对此表示宽容,因为她理解作为一个女人,十几年
来失去丈夫一个人生活,所忍受的那种痛苦和煎熬,毕竟,父亲死的时候,母亲
才三十九岁,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年纪。只有文好古,可以填补这种空白,可
是,母亲似乎并没有向常人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也许他们从事考古的人,都有
些保守。白璧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与母亲交流过,她似乎也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
题,但现在,母亲和文好古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白璧忽然迫切地想要
了解这个问题了,然而,这终究将是一个谜。

    白璧的眼睛终于有些湿润了,但还是没有流出来,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
眼框中。她轻声说:“谢谢医生,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了太平间,白璧说:“医生,你不用陪我了,你已经尽到了你的所
有责任。我想一个人去我妈妈的病房里,整理一下她的遗物。”

    医生客气了几句就走了,白璧一个人来到了母亲的病房里。当她走进这间房
间的时候,病房里的人们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明白那些目光的意思。病房
里放着四张病床,惟一空着的是她母亲的那张床,看见那张床,就在几个小时前,
母亲还睡在上面。白璧用手摸了摸床单,似乎还感到了一丝残留的温度,忽然间,
她有了人去床空的感慨。

    病房里的采光不错,但是窗外依旧下着雨,使得房间里笼罩着一股幽暗的气
息,雨水滴滴嗒嗒的声音透过玻璃窗传了进来,似乎在她的心里汩汩流淌了起来。

    “白璧,你妈妈已经去了,节哀顺变吧。”
    是那个女诗人,她来到白璧身边,拖着她坐在床边,继续满怀愧疚地说:
“白璧,太意外了,我没有照顾好你妈妈,实在对不起你。”

    “不,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照顾。”白璧对她点了点头,轻声地说。
    “其实,对你妈妈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的方法。”
    “解脱?”
    女诗人点了点头说:“是的,虽然你妈妈表面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绝大多
数时候都能保持镇定自若,而且还是比较开朗的,至少要比我好多了,有时候我
觉得她甚至比正常人还正常,但是,这几年下来,我觉得你妈妈的内心世界是充
满痛苦的,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所以我也比常人敏感得多,因为敏感,我能够察
觉你妈妈心中的痛楚。”

    白璧有些愧疚地说:“作为女儿,我还不如你更了解我妈妈,我真觉得自己
很不称职。”

    “别这么说,正因为你是她女儿,所以有些东西,她是一直瞒着你的,明白
吗?”

    “也许吧,我知道我妈妈忍受的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悲伤和孤独。”白璧轻
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自己,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女诗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靠近了白璧的耳朵轻声地说:“告诉你,前几天
曾经有人来看过你妈妈。”

    “谁?”白璧的心里忽然一颤,会是谁呢?平时只有她和文好古会来,家里
也已经没有其他的亲戚了,而文好古也已经死了。

    “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是的,她的年龄和你相仿,也和你一
样漂亮,高个子,长头发,皮肤很白。尤其是那双眼睛非常特别,那天下午当我
看到她的那双眼睛的瞬间竟忽然有了一种写诗的冲动。她是来找你妈妈的,是我
把她领到了你妈妈跟前,当时很奇怪,你妈妈看到她以后,就一下子愣住了,盯
着那女孩的脸看了半天,你妈妈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让我觉得有些害
怕。”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白璧打断了她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不礼貌,但她
的心里已经将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了。

    “我不知道,她没说。当时我还以为是你们家的什么亲戚,或者是你的表姐
妹,难道你们不认识吗?”

    白璧没有回答,眼神里有些茫然。
    女诗人继续说:“不过你妈妈看着她的那副神情实在是奇怪。后来,那女孩
就坐在你妈妈身边开始说话了。”

    “她们说了些什么?”
    女诗人摇了摇头说:“白璧,你是知道的,你在和你妈妈说话的时候我是从
来不会在旁边偷听的。所以,当你妈妈和那个女孩一说话,我就远远地走开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后,我见到那个女孩离开了小花园,从大门口走了出去。后
来,我又去看你妈妈,只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觉得有些奇怪,不
过她并没有发病的样子,我想也许那女孩对你妈妈说了些什么话,让你妈妈的身
体有些不舒服了。于是我就带着她回到了病房,让她睡觉了。没想到,到了今天
清晨查房的时候,却发现你妈妈已经过世了。她一定是在半夜里,趁着我们都睡
着了,偷偷地服下了安眠药。”

    “就这些吗?我妈妈没有说过些别的话吗?”
    “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我看你妈妈好像一直在等候着那女孩的来
临。白璧,你真的不认识那个女孩吗?”

    白璧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淡淡地说:“我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然后,白璧打开了母亲的床头柜,清理着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母亲没有留下
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换洗的衣服而已。她带走了这些衣服,放在一个袋袋里,准
备回去以后把这些衣服都付之一炬,送到天国里给母亲使用。

    忽然女诗人说:“白璧,请等一会儿,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说完,
她从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交到了白璧的手里。

    信封没有拆开过,能够从外面摸出信封里面放着的几张信纸。信封是白色的,
但已经泛黄了,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看起来有不少年月了。信封上没有邮票,
也没有地址,只写着几个钢笔字——吾儿白璧亲启。

    那是父亲的字,白璧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已经死了十几年的父亲的笔迹,
绝对不会有错的,父亲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文稿,她早就看熟了,父亲写的钢笔字,
一笔一划都是那样特别,不会有人模仿的。这是一封父亲写给女儿的信,但信封
上没有留下写信人的落款。

    女诗人轻声地说:“白璧,好几年前,你妈妈就把这封信委托给我保管,她
说,当到她去世以后,就把这封信亲手交到你的手上。在此之前,不能让任何人
看到这封信,当然也包括你。现在,我原封不动地把信交给你,请你收好。”

    白璧明白,这是父亲在许多年前就已写下的信,一直被母亲保存着,直到现
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中。她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了,就像那窗外的雨水
一样,一点一滴地溅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仰起头抹了抹眼泪,然后硬挤出了
一丝笑容对女诗人说:“太麻烦你了,下回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再见。”然后
她低下身子给女诗人鞠了个躬。

    白璧把手中的信放入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带着母亲留下的衣服离开了这里。
撑着伞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她又回头望了望这冰凉的雨中建筑,心里忽然觉得
越来越闷,渐渐地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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