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醉
花满楼，什么花能满楼？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她不知道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每天面对不同的脸孔让她分外的疲倦，
男人在她看来都没有太大分别。香雾缭绕，薄烟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什么都
是若隐若现。依稀有人赞赏，依稀有人欢笑。很多人说她弹得好，唱得也好，但
一个青楼女子怎能在人们脑中留下无暇印象？她看见很多人欢笑，微笑，娇笑，
狂笑，但那不是发自内心的感情。
她只好混混沌沌地过活。
每当夜深人静不能入眠，她才会推开窗户，仰望满天星斗。这时候，她心中
的压抑才得以缓解，脸庞才得以放松。
她有几个好姐妹，同样的沦落天涯，同样的孤苦伶仃。同样的薄命，同样的
多情。她常听她们说些时下流传的故事。剑客，杀手，柔情，心碎，一切的一切
都那么遥不可及。究竟何去何从？
穿上素衣，独自走在落瑛纷飞的郊外，所有人都在注意她，她却浑然不觉。
几天前在这里看见他后，她每天都来。企盼再一次偶遇。枝头如积雪般的梨
花美丽而繁盛，但那已是凋零前最后的光辉。他，站在树下，眼神黯然而空洞，
忧郁而悲伤。白玉的箫，箫声如诉，说尽心中无限事。她痴痴地看着他，从清晨
直到午后。他走了。她默默的目送他远去。不用几天，梨花就会消逝殆尽。到那
时，他还会来吗？
夜里，她悄悄地起来，带上筝来到花满楼最偏僻的阁楼上，轻轻的闭上双眼，
随意抚拨着琴弦。开始，琴律时而似《凤求凰》，时而又似《汉宫春》；渐渐地，
曲式变动，不再受乐式的限制，自成一格，随心而动。
梨花似雪，心亦似雪。曾几何时，爱雪山庄尽是梨树，即使时至春夏，山庄
犹似雪域。最是那梨花翩翩坠落的日子，直如满天大雪纷飞，荡尽世上一切污垢。
记得小时候，他最爱在雪乱时练剑，也最爱在花落时吹箫，可是，不知从何时开
始，也许是在父亲病逝、叔父接管山庄之后吧，满山遍野的梨树都不见了，取而
代之的是无垠的牡丹。花开富贵，果不其然，爱雪山庄渐渐成为江湖上人人敬仰
的所在，叔父纳兰擎天在武林中举足轻重，名望甚高。而他纳兰弃轩则是公认的
最有潜质的新秀，据说他那雁舞七式已尽得叔父真传，再加上已与江南第一大世
家的千金，有「回头一笑百媚生」之称的江湖第一美人慕容蝶订了亲，两家合并
指日可待，前途不可限量。
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是苦闷异常，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别人掌握之中，他的一
举一动，一喜一悲，都似受人操控，而非发自内心。人们羡慕他，嫉妒他，又有
谁愿意，又有谁能够了解他呢？
偶然经过郊外一片梨林，时至暮春，繁花似锦，却是韶华之末，这样的景致
似曾相识，他不禁看得呆了，日色欲尽，他才匆忙离开。数天之后，重回旧地，
却见梨花滨临幻灭，不禁拂箫长啸，音韵起跌，随心而转，春尽花落的无奈和由
来以久的苦闷得以渲泄。
遇见她是在仲夏，即将成亲的那一日，恍惚走到梨林，风萧杀花飘零，半入
尘土半入梦。远远听得清筝丽音，轻柔飘逸，不胜幽独。寻声而近，见到她，一
个白衣素服的女子，犹如她的琴声：清丽脱俗，不染半点瑕疵。漫天靡靡，薄雨
霏霏，柔风飘起她的长发，那无助的眼神，倔强的表情，难道是恨春不归的梨花
仙子么？他停下脚步，生怕走得太近，惊动了她，更怕这美丽的仙子会在瞬间幻
化。
细听之下，曲中除悲花惜春之外，还有淡淡的哀伤，隐隐的苦闷，感怀身世，
如风中飞絮，雨里汀萍，无着无落，难以自控，他不禁拂箫合之。她侧身回眸，
四目相对，惺惺惜惜，尽于无言。
琴箫合鸣，和谐异常，他跟她竟然有那么多共通之处。这一曲梨花醉，便是
两人心心相映的凭证。她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这支曲调，若不是次日不得不为当
今两大世家的联姻拂琴助兴，她又怎舍得睡下安息。据说，这新娘暮容蝶与新郎
纳兰弃轩是武林之中公认的金童玉女，不知有多少人钦羡妒忌，可她却不在乎，
世有知己如玉箫，复有何求？记事之后，这是她第一次酣眠。
「我每晚都站在窗外，她可曾知道？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毕竟只是一个杀
手，居无定所，甚至不知能不能见到明天早晨的太阳。」冷风默然站在花满楼下。
自从一月前偶经此地，便被这如泣的琴声吸引，每夜独立于楼下，或独坐在楼顶，
或听风流泪，或望天长叹。
她的琴声唤起他童年时的记忆，也融化了他冰冷的心。世间原也不只自己孤
独无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好几次，他打算突然现身，与她畅谈，安扶她，保护她。可是，理智不容许
他这样做。他现在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要杀一个人，一个很难杀死的人。所
以，他不能见她，更不能动情。
至情至性岂能收发如心？每当看到她淡眉凝愁，双眸含泪，不禁心痛难抑：
美人，可知这世上有一人为你的忧郁彻夜无眠，为你的哀伤心如刀割？
今夜是在此听琴的最后一夜，历经一月的密探，他已决定在那人大婚之际动
手。他已决定得手便收山，带着她远走高飞，遍游名山大川，双雁南北，老翅寒
暑。她似乎也有所感应，仍旧是忧伤旋律，却掩盖不住鲜活的欢欣。
他一定不能失手。
爱雪山庄四处可见牡丹，娇艳欲滴，不可方物。她走在花丛之中，香气袭人。
来时携的梨花被富贵牡丹一衬，竟似不堪入目。
即将成婚，心中实无半分喜悦，纳兰弃轩挥之不去的是梨林少女的倩影和她
情深意挚的眼眸，一夜无眠，为她独立中宵，拂箫怆然。
不知不觉，来到一片花圃，一望无际的妍红中，素衣薄裳的她显得格外美好。
他顿觉心潮澎湃，无数话语欲诉无言。他突然产生前所未有的叛逆，只想带着她
远离这是非地，湖海泛舟，翱游无际。
「大礼在即，请少庄主回房更衣。」纳兰弃轩一看，却是叔父的心腹。名誉
地位，声望财富，太多太多的东西交织成大网，将他困在中央，欲罢不能。
再回首，梨林少女已无踪。春尽。花落。蝶死。
笙歌曼舞零乱，武林世家，掌门名宿尽皆来到，宾客络绎，门庭若市。她信
手拂琴，一个个欢喜的音符从指间流出，一股股莫名的孤寂在心头萦绕，此时此
刻，孤身一人，玉箫身在何方？
一对新人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大堂。她不禁发自内心地赞叹，郎才女貌，名不
虚传。
定睛再看，那身着大红礼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魂牵梦萦的玉箫。原来是他。
她不忍再看，也不忍怨恨，更无一丝一毫的妒忌。心一点点的碎去，逝去，
散作满天梨花，千朵，万朵；风中，雨中。手仍然拨动琴弦，却不知在拨什么。
纳兰弃轩突然怔住，这首曲子，空虚而无助，苦闷而多情，竟是那日在梨林
中与那出尘少女合谱的梨花醉。他寻声望去，便看到纤纤的她。那深如潭水，秋
波含烟的双眸，已变得空洞而迷茫，他突然感到名利权势所有一切都不如将这少
女拥入怀中。
然而，身边宾客如云，娇女气吐如兰，众人的喝彩不绝于耳，无数羡慕的目
光在他四周形成巨大的光环，将他牢牢封锁。他又一次感到身不由己。
宾客中闪出一人，发出喂毒铁莲子，逼退众人。
长剑出鞘，杀气大盛，直取纳兰弃轩后心。
纳兰弃轩侧身避让。
剑气尽灭，纳兰弃轩转身。
一个纤弱身躯跌入他的怀中。
是她！一曲相知罢了，她却不惜为他做任何事，不惜为他，死。
是她！冷风重手已出，那一剑有了生命，已难收转。忽然纤影一闪，挡住去
路。冷风本不杀女人，这一次，他绝不能失手，因为要活着，活着见她。他使尽
毕生之力刺出这剑，却发现刺中了花满楼里唯一的花。
什么江湖规矩，信着全无是处！冷风宛若受伤的猛兽，脑海里只有一个信念，
带她离开！他长剑再刺，直指纳兰弃轩要害，纳兰弃轩回身躲过，将她轻放，还
掌反击。
冷风不避，硬挨一掌，将她抱起飞舞而去。身后疾风声烈，十数种不同暗器
向他飞来，他仍不避，只是一味狂奔。
出了山庄已是伤痕累累，但冷风没有倒下。
杀手带走了她，也带走了纳兰弃轩心中最深的疑惑。他这才知，他从不曾身
不由己，他的命运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是他不肯接手，只是他不愿失去。
在她为他挡过那一剑的时分，他才明白到这份真挚对他多么重要，失去她，
即使拥有所有，也无异于一无所有！可她现在不在身边！那少年杀手不顾一切将
她带走，超脱名利，超脱性命，不需任何理由！即使她为别人牺牲，少年杀手也
不在乎！
有生以来纳兰弃轩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忧柔懦弱。也许他并不配做她的知己，
甚至不配做她的朋友。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他昂首走出山庄，将江湖第一美人
丢在牡丹花海。喧哗之声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直至细不可闻。
数年后，江湖中多了两个行踪无定的异侠，一个剑出刚毅，如鲜花盛放，灿
烂而绚丽；一个刀法飘逸，如落瑛缤纷，美丽而凄凉。两人都对世人推重之物甚
为不屑，行侠仗义全仗一己喜好，却是天海契阔，笑傲无忌。
何去何从并不重要，但求随心所欲，问心无悔。
[ 本帖最后由 旅馆 于 2009-4-24 21: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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